戶部尚書進來時,屋門大開。
聞鈴活像個纨绔一樣坐沒坐樣,斜坐在椅子上,一手拿着書,一手拽着時虞:“你不給我講通了這章,我就不放你走。”直到門口傳來一聲咳嗽,聞鈴才猛地站直身體,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母親”。
旁邊的時虞拿眼刀剜了她一眼,小聲嘟囔道:“讓你剛才放我走,現在好了吧。”
尚書在旁聽得清楚,搖搖頭,一副不贊成的樣子,卻出人意料地沒有為難時虞,而是擺擺手,讓除她和聞鈴母女以外的人都出去。
“母親,坐。”聞鈴連忙将椅子轉向面朝尚書的一面。
尚書拿起聞鈴正在看的書卷,翻了兩頁,又問了一個問題,見女兒能答上來,連之前的那點不贊同也沒了。
“這時虞也算是磨了點兒性子,”尚書把書放回原處,點點頭,又拿起筆圈住幾處,“雖說還不是個能守好通房本分的,但能勸着你讀點書也是好事。我瞧你的字有些長進,隻是不能驕傲,離好還差得遠呢。”
對于書上的東西,聞鈴隻在旁應了聲,曉得戶部尚書此來絕不是為了說這個的。
若是考校功課,隻管讓她去主院,還不用多跑這一套。至于後宅的事,就算有氣,也是指着趙正夫使,面前這人為了顔面,也絕不會自己出面管理後宅的。
聞鈴今次這招,倒是正應了戶部尚書的心思。
尚書府書香門第,對外對内都說是詩禮傳家。在戶部尚書心中,聞鈴不是個愛讀書的,時虞更不是個能守禮的,因此她是極不滿兩人湊在一間屋裡。但她發現,時虞在府裡,能讓她這個三女兒稍微看得進去書時,這些不滿也就會消散一部分,至少不會當場發作。
不過,尚書卻不知,時虞肯配合做這一出戲,隻是為了不讓聞鈴為難。
時虞獨自坐在西廂,早不知罵了戶部尚書多少遍。他坐卧不安,時不時站在窗口往主屋眺望,卻又什麼也看不見,也不知道尚書有沒有為難聞鈴。
也不知道戶部尚書是怎麼養的女兒,聞姑娘看上去竟像是在這世間一點牽系也無的樣子。
他越想越不自在,思及聞鈴說戶部尚書必是要問兩句功課的,又擔心那人問得刁鑽,害得聞鈴答不出來要挨罰。
聞鈴沒因為功課挨罰,倒是因為他被罵了一句。
因着見女兒的功課确實又長進,尚書再次提到時虞:“你也算下了功夫,但他畢竟是個罪臣之子,家風不正。除卻讀書,還是少傳他來你屋裡。”
“他家裡若不敗,”聞鈴忍不住出言維護,“女兒想求親,怕是還不一定能求來呢。”
“住口!就算他家裡不敗,難道為母會允許娶那等人家的兒子嗎?”
戶部尚書氣上心頭,但一打眼,又瞅到書上圈出的筆墨,歎息一聲,并沒有再強硬下去:“罷了,我這次找你,是有正事的。”就沖三女兒确實上進肯用功了,她都不能讓趙氏把時虞攆出去。
至少,在另一個有本事讓女兒讀書的男子出現前,不能攆出去。
尚書的表情變化,全數落在聞鈴眼裡。聞鈴清楚,今天這出戲算是轉危為安,至少短時間内不用擔心時虞的安危。她這段時間确實大多數時間都在練字,但也不敢真的落下經史子集。無論如何,将來離開聞家,她都需要活下去的本事。何況,她還帶着另一個人。
正因為戶部尚書的态度軟和下來,因此對于面前人提出的事,聞鈴并沒有尋找借口反對。
按這地方的規矩,聞鈴是要将戶部尚書送到院門口才能回屋的。然而,她一進屋門,就見到本該在西廂房的人已經竄了進來。
時虞一見到她,就撲出屋門,上下打量個遍兒:“她有沒有為難你?她來做什麼?”
就好似,在他看來,聞尚書會害自己的女兒一樣。
聞鈴搖搖頭:“我沒事,我們進去說。”
戶部尚書此來,是為了聞家長女聞铮的親事。明年便是大比之年,在聞家人看來,若能讓聞家長女大小登科一起,固然是再好不過。恰好,過兩日,京城有個文會宴,名字好聽,但許多京城才女和富家公子都會到,聞尚書的幾位同僚也會讓正夫帶兒子們去,和相親宴也無甚分别。聞尚書就想讓聞铮去一趟,偏生聞铮的性子有些木讷,于是又想挑個女兒作陪,就選上聞鈴了。
更何況,聞鈴說喜歡年齡大些的,再看看時虞的年紀,确實在未嫁人男子中算大的,那宴會上的公子都是花一樣的年齡,倒也不怕聞鈴喧賓奪主。
聞鈴拿起桌案上的糕點,咬上一口:“我四妹妹生性風流,母親怕她一去,招一堆桃花債回來。”她和時虞重歸于好,倒也吃得下去了。
時虞拿起一個點心,隻是吃起來不像品嘗,倒像是洩憤:“就不怕你招上桃花債啊。”
他盯着聞鈴,怎麼看怎麼不放心。他雖對聞家長女沒印象,但聞鈴的長相在他瞧來,是越看越出挑,又不高興聞鈴給人作配,又怕聞鈴真讓哪家的公子看上。
想了好一會兒,時虞拽住聞鈴的袖子:“我也要去。”
這倒簡單,時虞現在不需要請帖,隻跟着聞鈴的馬車一同過去就是。但想到宴會上的人,聞鈴的表情還是凝重幾分。她前番說故人還是試探,這宴會上可真有不少眼熟時虞的。
偏生時虞一點兒也不害怕,就像他在田莊裡那樣,他不怕面對過去的人和事:“我總不能躲着那些人走。”
出發的那天,聞鈴和聞铮各乘了一輛馬車。
聞铮過于沉默寡言,除了出發時喊了一聲“三妹妹”,一路上竟是一句話也沒有。直到了宴會上,拿出帖子,她也就喊了幾個稱呼。
聞鈴不得已,隻能接過本該長姐的活兒,開口和做東道的絮叨兩句,心中隻道聞尚書這次怕是白安排了。
到了落座的時候,聞鈴拽着時虞,讓人坐到了自己身邊。
時虞的長相俊美,以前在國姑府出入也是不避人的,有不少官宦人家的姑娘公子都見過他。因此,時虞一跟在聞鈴身邊出現,就惹來陣陣竊竊私語。
從前沒相幹的人還好,不過歎息一聲,最煩的莫過于有相關的。
這會兒見時虞落座,一位有徐的年輕夫郎就忍不住和好友絮叨起來:“往日,都說他的脾氣活不了多久,這才幾日,不也學會伺候人了,還得了寵呢。”
“再得寵也就這樣,又不是脫籍,跟他理會呢。”好友安慰道。
徐正夫尤自氣不過,恨恨地在身後的小厮身上擰了一把:“你以前的主子都學會伺候人了,你倒是還跟個木頭似的杵着。”小厮站在那兒,隻包淚看着時虞的方向。
他的妻主,在國姑府尚存時,也去提過親,可惜國姑心疼孩子,嫌棄他妻主的夫侍太多,并沒有同意。妻主這才找上了徐家。徐正夫記得,他有一次上元節和時虞争花燈,還被時虞拿這事嘲笑過,不僅笑他,還笑他徐家賣兒子。後來,他沒被賣,時虞倒是被賣了,實在令他高興許久。
他甚至專門把時虞過去的貼身小厮買了回來搓磨,不想今天見到時虞,卻發現這人過得并沒有他想象中那麼慘。
時虞沒注意到這位徐正夫,正饒有興緻地聽聞鈴打趣聞家長女:“大姐姐,别說願賭服輸,就說這花可是陳公子親手傳給你的,隻沖這個,你就不得不做詩一首。”方才這桌上擊鼓傳花,正中到聞铮手裡。
時虞偷偷問聞鈴:“要是讓你作詩,你怎麼辦?”
“我喝酒。”聞鈴攤手,毫不羞愧地回了一句,隻有做不出詩的才認罰喝酒。可她能怎麼辦?她這段時間再用功,也還沒補到出口成章的地步。
好在聞铮還是能做出來的。
時虞正和聞鈴竊竊私語,卻沒注意花繞了一圈,正到了他這裡。時虞倒是能和韻做一首,但想到聞鈴方才的話,竟也說不會,非要認罰。
他毫不客氣地擡手,拿起放在聞鈴身前的杯盞,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