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煤球不是第一次看雪。
算算時間,附近上一次落雪的時候,正是白雪把三隻幼崽叼到桃花鎮那天。那時小煤球的眼睛恐怕還沒有睜開,并沒有多深的印象,于是現在小煤球因為鼻尖出現的冰涼觸感一顫,連縮緊的豎瞳都放大幾分。
“小煤球,”朝星輕聲道,“你的娘親來看你了。”
娘親?
小煤球疑惑地歪歪頭。
什麼是娘親?
它忍不住伸出爪子,一片雪剛好落進白色的毛毛裡,倏地消失不見,它一驚,不知怎的忽然仰起頭,隻見灰色的天幕被一片片雪占滿。
一道早已模糊的身影出現在它的腦子裡。
穿行在林間,遊光一樣。
它搖起了尾巴,在場兩人一妖都沒發現它眼中紅光一閃。
金宣看着它的尾巴,忍不住插嘴:“你這混血靈獸混的是狗?”
朝星自己覺得小煤球有些像狗,聽見桃花鎮的普通人說像狗也覺得有趣,但是金宣一說他就冷笑:“你眼睛不用就捐給胡六六。”
金宣一愣,好半天才想起來胡六六是誰,再度怒發沖冠,但他到底是有些理智,不至于再度發難,而是試圖用眼神殺死朝星。
朝星懶得管他,抱着新奇的小煤球同江陵一并肩往前走。
經過金宣身邊時,江陵一問:“胡六六是誰?”
“無相山的一隻狐妖,生得好看,腦子轉得也快,天賦也不錯。”朝星抿了抿唇,表情十分複雜,好一會兒才含糊道,“就是眼睛不太好使。”
他隻是沒有束發,胡六六非把他認成姑娘,還要死要活要同他做人與妖的手帕交,一看他胸前平平,還要同他分享狐族秘法,他要說自己是男的,胡六六一愣,好半晌才一咬牙,忍辱負重道:“那咱們就做跨越種族性别的手帕交。”
朝星落荒而逃,此後在無相山的日子躲着所有狐狸走。
比起嘴巴壞自己欠揍的金宣,他還是更害怕熱情洋溢的胡六六。
“哦,”江陵一應了一聲,走出一段距離,又問,“你很喜歡她?”
朝星腳步一頓,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才把那句“耳朵不用就捐給金宣”咽回喉嚨裡,他非常費解:“你怎麼會這麼覺得?”
他的敬而遠之明明溢于言表。
江陵一聞言,心頭一松。
“我看普通人的話本子裡都說人都喜歡狐妖。”
“你還看話本子?”朝星有些意外,“我以為你是朝辰那般的人。”
“朝辰哪般?”
“朝辰那般恨不得從早到晚都練劍、一有突破就四處找人切磋、恨不得十二個時辰同劍待在一起的人。”
大半劍修都是這樣的,他們的道就是他們的劍,揮劍的日夜就是探尋道的路程,當他們揮劍指向更強者,無論勝敗,都是他們道的體現。
江陵一唇角也微微彎起,淺淺淡淡,卻奇迹般地中和了他身上那股煞氣:“我不是。”
“那你是怎樣的?”
還不等江陵一答,朝星就笑道:“還是不了,人總是複雜,最難一言蔽之。”
“是。”江陵一端着兩杯桃花竹葉飲重複,“最難一言蔽之。”
金宣隔了一段距離跟在他們身後,所有對話落入他的耳朵,從一開始他就憤憤地翻白眼,一直到翻得眼睛都有些幹澀。要他說,妖族簡直是全天下最委屈的種族,人魔都說妖族狡詐,卻不想人族悄悄長心眼子。
真是世風日下,江陵一這樣的人竟然都有兩幅面孔了。
金宣去歸一宗那段時日,江陵一可是很有些聲名,除了說他天縱奇才,還說他不好相處、說他漫不經心、說他桀骜不馴。有嫉妒江陵一的修士偷偷說小話,說江陵一要同那把劍結成道侶,說得有模有樣,把許多同門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自珩尊者十年有九年半不在宗門,大弟子在魔域雲遊,江師弟/江師兄素日裡都隻和劍相處,他們一想,竟然覺得這離譜的傳言很有道理。
是啊,那可是他們的寶貝劍,素日裡磕了碰了都要心疼好一會兒,要同它結成道侶也不……不奇怪吧?
金宣當時聽了大受震撼,還沒來得及一觀那把紅顔禍水劍,江陵一不知怎的聽聞了,提劍差點把惡意傳謠的修士給廢了,這場謠言才以江陵一在思過崖下思過兩載落下帷幕。
執律堂審判江陵一時金宣在場,那真的是很難忘的一幕。
歸一宗的執律堂是圓弧形的,沒有頂,日光照下來,歸一宗的弟子說那叫以日照人心。金宣哪裡懂這種沒什麼實際意義的小巧思,隻知道執律堂的長老都有一身肅殺的架勢,站在陰影裡像沉沉的石像,他們注視着跪在陽光中的江陵一,威勢如同鋪天蓋地的海浪,其中一個問:“你可知罪?”
這句話中裹挾着許許多多的靈力,金宣隻是旁觀尚且有些喘不上來氣,江陵一跪在那中央,懶懶地掀起眼皮,縱然落入頹勢,卻讓人生出一種他自高處俯瞰的壓迫感。
江陵一嗤笑:“我何罪之有?”
金宣恍然回神,他不願意承認自己隻是想到當時江陵一的眼神就打了個寒顫,正憤憤呢,又看見前方江陵一同朝星說了兩句什麼,旋即黑色的小煤球被放在了地上,江陵一将一杯桃花竹葉飲還給朝星。
朝星驚訝道:“還是熱的。”
江陵一沉穩地說明:“用靈力溫着。”
那般的江陵一,這般的江陵一。
金宣漫無目的地想:怎樣的江陵一才是真正的江陵一。
“金宣。”
朝星的呼喚遠遠地傳過來,金宣擡頭,這才發現自己想得有些太入神,以至于兩人一狗已經離他有些距離。此時江陵一側着身,朝星則面朝他,沖他一挑眉。
金宣實在沒什麼好氣:“叫本大爺做什麼?”
難道是要為自己的冒犯之舉向他道歉?咳咳,他可是無相山的少主,有史以來最驚才絕豔的流明孔雀,要普通的道歉他可不——
“把你臉上的傷處理了。”
金宣下意識道:“啊?”
“啊什麼啊?”朝星理直氣壯,“你不嫌丢人,我還嫌麻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