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桃書院雖有個秀氣的名字,但實際上是一個很大的書院。這裡最小的學生隻有五六歲,年歲稍長一些的,比如琳琅,年過而立仍在書院中生活。與其說這是一家書院,不如說是個小小的山莊。
姑蘇地區常年氣候溫和,适宜植物生長的環境使得這裡長着各種各樣的花花草草。桃花、銀杏和翠竹将書院圍成整片園林,潺潺溪水從書案旁流過,這是再理想不過的讀書環境。
當天下風雲變幻的時候,還沒有受到太多波及的長江一帶仍在煙雨和薄霧中淺眠。
離無妄奔向學堂,她方才還在池塘邊逗弄蜻蜓,指尖上因震驚不小心扯斷的蜻蜓翅膀,在雨後明媚的陽光下閃閃發亮。
“昔音!”離無妄看見縮在台階上的少女,三步并兩步沖過去。
十二三歲的姑娘擡起頭,眼底早是一片水色:“嗚……無妄,千柳師兄……他……”
離無妄來不及平複呼吸,啞着嗓子道:“在哪!”
楊昔音一時沒能反應過來,無措地撓着額前稍短的劉海:“啊?這……是……,是在城南柳樹那裡!”
“你在這等着,我去看看!”離無妄抛下話就運起輕功越牆而去。
“無妄等等……”楊昔音的聲音被耳畔風聲吞沒。
城南的集市依傍一棵柳樹而生,那是一棵上了年紀的老樹,歪歪斜斜地在河邊立着。
它雖然老,卻是棵大樹。每到柳樹抽芽的季節,總有不少人去瞧,這棵老到樹皮剝落的樹還能不能冒出嫩綠的新芽。
樹旁不遠有一座刑場。江南地區常年沒有大事,偶爾一兩人要被砍頭,總是有不少前來看熱鬧的人。今天,就有一個可憐人要在那柳樹旁掉腦袋了。
她一路飛檐走壁,總算是趕在行刑前到了柳渡。柳渡是那些商人對自家地界的戲稱,不懂緣故的人總會以為這集市賣的是書畫古玩,頗有文人氣息。實際這裡與别處的集市并無二緻,蔬菜家禽、衣衫鞋襪樣樣都有。
今日,本該人來人往的集市隻有寥寥幾人,路上行人也都朝着一個方向,順着他們的目光看去,刑場處人山人海。
含蓄的江南少有這樣熱鬧的場面,人們踩着水坑和爛泥來圍觀一個人的死亡。
離無妄幼小的身闆自然無法從人群中擠過去,她飛身上前,落在外側的石柱頂,這是個視野極佳的位置。
身下平民的吵嚷一波接着一波,隻有少數幾句能被聽清。
“楊大人犯了什麼事嗎?”
“他上任才多久,怎麼就死罪了?”
“啧啧啧,這麼年輕就要殺頭……”
“他是不是動了那幾個富商?”
“造孽啊……”
更多的是含糊不清的叫喊。離無妄四下張望,眼中所見不過是樹木、石磚、人和老舊的行刑台。最終她的目光定在行刑台,台下是五個長相稀奇古怪的家夥,砍刀般的手臂、額頭上崎岖長角,這絕非人族該有的模樣。
五個怪胎把雜亂的人群擋在台下,台上是犯人和赤裸着上身的劊子手。雨後夾雜着泥土氣味的風拂過那人散亂的長發,隐隐可見一張俊秀年輕的面容。滿臉血污抹不去眉眼間的溫柔,被血浸透的衣料冷而沉重,卻不能讓他彎腰半分。
離無妄來得早,還沒到行刑的時候。把周圍細看一遍後,她略微動了動,但最終沒離開石柱頂的方寸位置。聚集的人群中并沒有别族混入,隻由人族組成的浪潮被那五個守衛壓住。别說上台救人了,連叫罵和反對都不敢更大聲一些。
她的視線在行刑台和人群之外的空地遊離,時間從樹葉間的縫隙流過,劊子手躊躇再三,終是拿起了刀。
像是開了鍋一般,雜亂的叫喊聲刺得人耳朵疼。離無妄更為快速地在行刑台和空地間來回轉頭,突然視線定格在一個匆忙而來的身影上。
年輕的士兵太過焦急,下馬時險些被還未停止的馬兒踩中。一身完全不适合單穿的裡衣表明,他來時定是急匆匆地扒掉身上的甲胄。士兵的步子太急太亂,直直地奔着刑場而來。
離無妄一躍離開石柱,正好落在士兵身後,她狠狠拽住士兵的手臂将其甩得一個大轉身。距離拉進後能夠看清這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眉目英氣,身材挺拔,與薛常幾乎一緻的臉現在正因焦急和憤怒而猙獰可怖。
“将軍不行!守衛不是人族……你别去送死!”離無妄吃力地攔着薛常,從拖拽逐漸變為更省力的推,用不屬于人族的法術加持才勉強攔得住他。
眼前的一切都在劇烈晃動,她幾乎把臉貼在了薛常胸口。除了身後傳來的嘈雜聲響,還有近在耳邊的薛常的罵聲,夾雜着絕望的痛罵裡盡是軍隊中人常用的粗野詞語。
離無妄力氣不小,此刻也需要拼盡全身氣力才能攔住瘋狗一樣的薛常,時間在他們二人無意義的糾纏中細數着分秒。
突然消失的力道讓離無妄來不及收手,她和薛常一起摔到了地上。身後的人群作鳥獸散,離無妄快速起身護着薛常,讓他不至于被慌忙逃離的人群踩死。薛常躺在潮濕的石闆路上,明明胸膛正在快速起伏,卻緊緊咬着牙,無法大口呼吸。他似乎在看天,今天的天不夠藍,雨停了一會,也沒有多少雲,沒什麼好看的。
沒人再從薛常手邊經過了,但身後仍有人聲,方才擋着人群已經夠吃力了,離無妄不敢貿然回頭。伴随着嗆人的火藥味,縷縷煙霧從身後飄來。他們離行刑台尚遠,飄到這裡的煙霧已經非常稀薄。
這樣的煙霧不足以遮擋視線,薛常卻顫抖着捂住了雙眼。并不是因為煙霧熏到眼睛,離無妄的視線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薛常自殘一樣地撓着自己的臉,指甲劃開皮肉,在額頭上留下道道血痕,卻又因為淚水濕滑沒有傷到臉頰。
離無妄能聽到,聽得很清楚,那陣陣堵在喉嚨裡的嗚咽,和因為痛苦而發不出聲響的氣音。她背對着刑場,什麼都沒有看見,但沒有看見的必要了,楊千柳已經身首異處。
待身後再沒有一個人的聲音,離無妄回過頭,看見整個行刑台被厚重的煙霧包裹。楊千柳的屍身呢?那五個守衛呢?也許就在煙霧的後面。
這一個回頭的功夫,薛常已經起身,發瘋似的沖向重重煙霧。離無妄正要追上去,一個黑色的身影快速閃過。
一瞬間的功夫,方和抓着薛常的衣領勒得他停了下來,但薛常仍舊掙紮着往前,喉間溢出野獸般的嘶吼。方和看上去力氣不夠大,被拽着向前邁了一步,當即一腳踹中薛常腿彎。
離無妄上前幫忙按住人,卻見方和有一絲怒意:“千風,你是要跟着千柳一同去了嗎?”
江南水鄉,連風都是溫柔的,幾陣微風吹過,煙霧仍沒有散去。薛常跪在濕泥中吹了好一會稍有些涼的風,終于不再掙紮。
“這位哥哥,你是?”離無妄放松了力道,轉而擡頭看着方和。
就在她放下心來的一瞬,薛常狠狠掙脫她的手,用盡力氣錘着地面未幹的泥土。濕泥飛濺,薛常早就一片狼藉的衣服又沾了很多泥漬。離無妄正要伸手阻止,他再也忍不住,一聲嘶吼從喉間擠出。
“為什麼!為什麼要攔我!我恨不得剛才就跟那群禽獸一起死了算了!”薛常歇斯底裡的叫喊逐漸變為嚎哭,“我如果留在這,我如果留下來!為什麼都死了……千柳……我不該走的……”
他哭喊了一會就發不出再多的聲音了,隻剩口中低低的、模糊的字句。
離無妄靜靜地看着,方和松開扯着薛常衣領的手,示意離無妄跟着他退遠些。
他們将薛常一人留在原地,所幸薛常再沒有太大的動作。
離無妄問道:“你怎麼知道他不會再發瘋?”
“興許是……我和他挺熟的。”方和雖然帶着她離得遠了些,目光仍落在薛常身上。
離無妄規矩地行禮道:“在下離無妄,敢問哥哥是?”
方和又看了薛常一會,才彎腰向離無妄看過來:“我叫方和,是他們兄弟倆的朋友,我來得遲了。”
他勾起一個淺淺的笑,而眼中盡是悲傷,顯得這個笑也苦澀不堪。
直到最後一點嘈雜聲也消失不見了,另一個黑衣青年從煙霧中走出。他徑直走到方和身邊,低聲道:“楊公子的屍身被劫走了,那人武功在我之上。”
方和輕應了一聲,那青年繼續道:“我殺了剩下的兩個守衛和那個劊子手。”
方和仍是微笑,柔聲道:“守衛便罷,你為什麼要殺那個劊子手?他不過是聽命于人罷了。”
青年眼神中的殺意未散:“師父,就算他隻是劊子手,從他決定動手殺一個無辜的人開始,就該想到會有這個下場。”
這個黑衣青年的聲音冷靜而有力,即便他們現在和薛常有些距離,這些話也被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