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啊,”離無妄伸出一根手指,“沐辭秋是楊千柳的師兄,沐筱白是沐師兄的孩子,怎麼能再叫師兄呢?”
“啊!”楊昔音大驚,“那怎麼辦?我以為所有人都叫師兄師姐就行了!”
離無妄思考了一會,道:“你如果和我一樣維持身形不變,等再過幾年你就可以叫他師兄了,現在要不先叫沐哥哥?”
“對哦!”
小院内有一棵年輕的銀杏,樹下,年輕男子正在教一個男孩彈琴。
“沐哥哥!有好吃的!”楊昔音晃着手中鮮豔的糖葫蘆。
正在學琴的男孩轉過頭看到她們,與身旁人說了兩句就起身跑過來。
離無妄卻緊盯着樹下的青年。
“糖葫蘆!師兄給我買過這個!”沐筱白舔着山楂外的蜂蜜心情激動。
“沐哥哥,這位是?”離無妄語氣不算很友善,“我第一次來這邊,沒見過他。”
沐筱白回頭看着樹下撫琴的青年,道:“他是我爹最得意的弟子,是我師兄!”
稚嫩的聲音裡滿是得意,但仍有不少傷感的氣息。
“最近發生了好多壞事,爹娘去了,連楊師叔都,唉……不過師兄一直照顧我。”男孩眼神清澈,是實實在在的隻有十來歲的人族孩童。
離無妄徑直走到青年面前,略行一禮道:“在下離無妄,敢問閣下大名。”
青年彈完最後一個泛音,睜眼看着離無妄,表情也不太和善:“林海。”
旁邊有兩個小朋友在場,二人沒有僵持很久,離無妄轉身帶着楊昔音離開。
“無妄,你似乎不怎麼喜歡林師兄?”楊昔音很是不解,“師兄人很好的,平常也很關照我。”
離無妄沉聲道:“他不是人族。”
“欸?他是妖嗎?還是魔?”楊昔音悄悄回頭瞥了幾眼。
“他身上的氣息很古怪,像是刻意隐藏過,”離無妄咬下最後一顆山楂,“感覺上,可能是神族。”
“神……神族?”少女一把抱住離無妄的手臂,“神族不是說對人間沒有興趣的嗎?”
離無妄歪頭躲開直直沖她頭發而來的糖球:“不知道,怕什麼?有我罩着你呢。”
待到楊千柳的屍身下葬後,薛常決定回塞北,離無妄又去見了他一次。
“怎麼又是你?”薛常顯然不太樂意見她。
離無妄完全無視了這句抱怨:“你要走了?”
“是啊,”薛常在楊千柳的遺物中反複斟酌該帶什麼走,“我從軍隻有兩個願望,一是護家,二是守國,千柳如今不在了,我也隻剩這個大唐能去守着了。況且……”
薛常的表情凝重起來:“千柳之前和我說,這天下可能要大亂了。我自己也隐約能察覺到些什麼,所以不能不小心。”
離無妄看着他把楊千柳那一縷斷發仔細包好,收進行囊。
她像是想到了什麼:“将軍!”
“什麼?”聽多了離無妄這麼稱呼,薛常已經不再糾正她。
“将軍除了楊師兄之外,還有别的意中人嗎?”離無妄話中透着些許振奮。
薛常聽着可就生氣了,咬牙切齒道:“你什麼意思?”
“不對,那也未必……”離無妄捏着下巴思索着,又道,“沒有,沒什麼意思。”
結果薛常上馬時還是氣鼓鼓的。
三年後,安祿山在範陽起兵,戰亂由此開始。
在前幾年,南方一帶還沒有被波及,離無妄留在蘇杭。薛常時有家書傳回,因無人收信托她在楊千柳墳前燒掉。離無妄深知沒有九泉之下和死後世界一說,如果自己不拆開看看就不會有人看到了。于是離無妄總會自己偷偷先看一遍,也因此得了不少北方的消息。
安祿山來勢洶洶,很快就占領了東都洛陽,繼而攻陷皇都長安。權傾一時的宰相楊國忠和其妹楊玉環在馬嵬驿身死,李亨在靈武登基,江山又換了名。
在這期間,離無妄身邊也發生了不少事。秦晴與琳琅離開書院,一路向北支援朝廷,卻從此杳無音訊。
她最後一次收到的家書中說——
朝廷意圖向回纥借兵收複洛陽,我作為軍中校尉需要帶兵攻城,這場仗恐怕九死一生,希望回纥人不要太過分為好。洛陽雖然在關内,才至秋季卻就異常寒冷,士兵中竟出現了凍死的人。曾經和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隻剩下一個了,他說起很多年前你到邊關探望我,見守軍凍得渾身僵硬,把身上鬥篷脫下蓋在士兵身上。結果呢,你冷得哆嗦,拽着我跑回營地,隻留下一句話說,‘我隻有一件,你們輪着蓋吧,可别讓旁人瞧見。如果因為搶這個打起來,我可是罪魁禍首!’他說當時看你就像看天上的菩薩,但是我一直沒和你說,後來他們确實因為搶那個鬥篷差點打起來。唉,不知不覺間已經過了五年了,有時回想起和你一起度過的日子,我仍然會覺得恍惚茫然。
身上多了幾處新傷,因為天太冷,那些陳年舊傷也隐隐作痛。說來有些不好意思,你十九歲那次帶來的傷藥,我前些天在舊箱子裡找到了,還沒有用完。最近我見着方和了,他還是和從前一樣,看上去隻有二十來歲,反倒是他那個徒弟,瞧着反而比他更年長。這次他在北方停留也是為了打探局勢,聽說他有個朋友希望等洛陽收複後送糧食來北方賣,謝天謝地,對于我們來說,糧食不夠确實是當下最需要解決的問題。對了,他似乎身體不怎麼好,頭發全都白了,而且剪短不少,聽他說這樣好看而且更方便。
不聊方和,我最近還算不錯,除了身上幾處傷一直在痛。從前在邊關生活幾年,我不怎麼怕冷,所以更保暖些的衣物,我就像你曾經那樣,分給士兵們。他們比我可憐多了,我算是有點地位,寫的家書有門路送出去,他們連向家裡人報個平安都難上加難。小孟很擔心小沐沐的情況,但沐沐身在江南,應該不會有問題,倒是小孟,自己都沒幾歲,還要上戰場。刀劍無眼,說起來,上一次打仗,我中了敵兵的流矢,所幸性命無大礙,但右腿直到今日仍然脹痛,但願不會妨礙此次攻城。
若是有幸活到戰争結束,我就辭了官回揚州去,在原先的宅子旁蓋一間小屋,餘下的壽數裡當個莊稼漢。隻怕是難,雖然有中原的俠客前來幫忙,但安祿山的軍隊中也有不少奇人異士。我的内功是從小和你一起練的,你最知道我的本事,但敵軍有比我強的人,實話說我很擔憂。但睢陽那一戰我們做得夠好,所以如今反擊也不是異想天開啦,我隻是區區一個士兵,能做到的也隻有拼死一戰了。你熟讀兵法,對曆代的戰争也有些研究,我知道你能理解我如今的想法。
雖然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給你寫信,但不必為我擔心,此戰的所有結局都在我預料。
離無妄讀完家書後默默良久,決定出發去洛陽一趟。
“帶我一起去嘛,我也想出點力。”楊昔音第三次撒嬌要同去。
離無妄仍然不答應:“不行,我一個人最少能自保,你去的話太危險了。”
楊昔音拿着練習時用的未開刃的劍,大聲道:“我盡量不拖你後腿!哎喲!”
離無妄輕擰着少女的耳朵:“等你能在我手底過三招再說。”
“你耍賴!”楊昔音委屈得很,“你總是用法術……額,内功!”
離無妄攤手:“外面的人也用内功,他們可不會手下留情。相反,像你這樣的小女孩,他們會先拔了你的指甲和頭發,再炖湯喝。”
“嗚……”這回楊昔音老實了,“那你早點回來。”
“知道了。”
離無妄從更南方一路行至姑蘇一帶,停留了這些年,如今第一次踏上去北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