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曆三年,離無妄啟程前往河北道博陵郡。
“真的已經不打仗了嗎?”楊昔音四處張望着,“我瞧着還是很破啊。”
離無妄雙手都提着包裹,隻能放任她亂跑,口頭卻不忘提醒:“雖然叛亂結束了,這些廢墟還要一點一點再建起來,不知道要花多久。你别亂看了,萬一有遺留下來的機關就麻煩了。”
楊昔音不服氣地撇撇嘴:“尋常機關我可不怕,好不容易出來玩,總低頭趕路有什麼意思?”
“你還好意思說?”離無妄一眼瞪過去,“要不是你嚷嚷,我才不帶你出來。”
楊昔音依舊笑嘻嘻的:“那可不行,我肯定要在回妖族前去看看沐師兄……還沒到嗎?”
“這麼着急幹什麼?”離無妄嘲笑般地咧嘴,“我們過長江才多久?還遠着呢。是哪個小朋友輕功都用不熟練啊?害得我們隻能先步行。”
“你笑話我!我才十幾歲,哪能和你比呀!”楊昔音臉一紅。
亂世過後,遍地都是廢墟屍骸,這麼大的爛攤子可不是一時半會能收拾完的。不少逃往南方的流民陸續北返,還有一些困在北方的人現在可能都還吃不上飯。
兩個小姑娘一路往北,遇到挨餓的人就會接濟一些糧食。可惜她們經過的地方有限,三大袋糧食還沒分出去一半。
朝廷雖然有意救助百姓,但他們剛剛打赢了一場持續十幾年的仗,也急需恢複元氣。
“走了這麼久居然一個村子都沒看見!”楊昔音果然還是小孩子,這會已經在着急了。
“有功夫不如來幫我扛一袋米。”離無妄擰轉了幾下酸澀的手腕,“中原很大的,可不像在書院裡,三兩步就到頭了。”
楊昔音腦袋搖的像撥浪鼓,連同頭頂的兩個小揪揪都左右晃動:“扛之前那一袋米已經快要累死我啦,還沒休息夠呢!那麼遠……為什麼沐師兄要去那麼遠的地方!就算書院散了,師兄師姐們也很願意照顧他呀。”
“大約不是想走,是不能待在那裡了。”離無妄有些出神。
“什麼?為什麼不能了?”楊昔音聒噪着想要個答案。
離無妄沒有說話,她還記得薛常是怎麼說他的母親的,那片土地,那處院落都成了每晚的噩夢。縱使逃離,萦繞周身的夢魇又是能夠輕易擺脫的嗎?
楊昔音仍然在猜想着緣由:“他覺得師弟師妹會害怕嗎?他覺得大家會認為他累贅?哎喲!”
離無妄掄起米袋,不輕不重地砸了楊昔音的屁股一下:“希望你見到了沐師兄和孟小将軍,還能有這麼多話。”
剛剛還在叽喳問話的少女頓時失了底氣,委屈道:“我和孟時安哥哥沒什麼交情,而且他看上去好嚴肅,我害怕。”
“得了吧,孟小将軍很和善了,你就是……”離無妄的話才說一半就停了,她看見了樹木雜草後若隐若現的炊煙,“前面可能有人,我們去看看。”
二人穿過交叉纏繞的雜草和樹藤,到了一個還生着篝火的小村子邊。幾個衣衫破舊的人圍着火,在啃野菜和鱗都沒刮幹淨的河魚。他們聽到了動靜,一齊朝這邊看過來。
被六七個大漢這麼看着,楊昔音恨不得把自己整個人塞進離無妄身後的行囊裡。離無妄冷靜地看了幾眼四周的情況,然後放下手中的米袋,用極為講理又不失江湖氣的口吻道:“這是江南道運過來的大米,專門送給朝廷照顧不到的人,我瞧着這裡偏僻,想必朝廷一時找不到,你們先對付着用。”
“小姑娘,朝廷放糧了嗎?”一個中年男人語氣激動得快要哭出來了。
離無妄糾結了一會,道:“我是從南方過來的,所以不太清楚,不過我正要去北邊看看呢!”
另一個男人突然起身走過來,一把抓住離無妄的肩膀,沉聲道:“女娃娃,現在誰不是拼了命的種糧,但是真的到嘴裡的哪有幾粒?朝廷的救濟糧發不到手裡,催稅的官老爺可勤快得很,這些糧也撐不了幾天。”
“就是,我婆娘肚子還大着。”
“不發糧就罷了,怎麼還能問我們要糧呢?”
“仗不是打完了嗎?”
圍着一圈的男人都開始抱怨起來。
“這……”離無妄無話可說,轉身拉着楊昔音快步離開,隻留下兩袋糧食。
楊昔音被叢生的雜草絆得一個踉跄,差點摔在泥地裡。
“怎麼了無妄?那兩袋米就全給他們了?”楊昔音低頭揪着衣服上的泥和枯葉。
離無妄長歎一聲:“兩袋米?二十袋也沒有用,總會有人吃不飽,我們兩個人還沒厲害到讓天上掉糧食。”
“那……我們……”楊昔音眨巴眨巴眼,不知所措。
離無妄把額前碎發一股腦捋到耳後,伸手道:“上來,我們去博陵郡。”
“嗯!”少女就地蹲下,嬌小的身軀在一道光閃過後縮成了更小的一團。
毛茸茸的小獸敏捷一躍,輕巧地落在離無妄臂彎,挑了個舒服的姿勢蜷着。離無妄忍不住伸手撫摸着小獸背上有淺灰色花紋的絨毛。
“咪。”小小的狸花貓出聲示意自己躺好了。
離無妄運起輕功直奔更北方而去。
博陵郡比洛陽城近了不少,離無妄全力以赴,終于在第二天晚上的宵禁之前趕到了城内。
雖然這座城也被戰火波及,但比起鄉間村落還是好了太多,最起碼城内的集市已經有了賣糧的商人。
楊昔音這兩天可謂休息了個夠,一進城就要四處打聽沐筱白的消息。離無妄崩潰地阻止了她,并就近找了客棧住下。
坐在床邊的楊昔音還在撅嘴:“明明已經到了,為什麼不抓緊找到沐師兄呀?”
離無妄坐在浴桶裡,連胳膊都快擡不起來了:“你個小沒良心的,窩在我懷裡挺舒服的哦……我這兩天除了昨晚眯了幾個時辰,都在趕路,都在趕路啊!”
楊昔音自知理虧,跳下床開始給離無妄捏肩膀:“我知道你辛苦啦,等我回去了一定好好學飛行!”
離無妄伸手轉動着關節,濃重的酸痛從四肢百骸傳來。她轉頭虛弱地看着楊昔音,“不僅要學飛行,還要把你這幾年添的膘給減下去。”
楊昔音被這麼一說,紅了耳根,立即争辯道:“我也沒重太多吧!就是多吃了幾塊江南的桂花糕和荷花酥……紅豆糕還有芡實糕,呃,也沒有很多!”
離無妄靠在木桶邊轉着脖子:“我知道啦,錯不在你,是現在使用輕功更費勁了。估計要不了多久,咱們就必須滾回老家去了。”
“我還沒玩夠呢。”少女一頭埋進離無妄右肩,散落的發絲撓着離無妄的肩膀,甚至幾縷已經泡在熱水裡了。
“嘶,你輕點,我肩膀還酸着。”離無妄的語氣就像快要歸西的老人,“沒玩夠也不行,已經有不少人受不住回去了,還好你法力弱得很,才沒有太大感覺。我這一陣子總是感覺快要喘不過氣來交代在人間了,你如果沒這麼可愛,我才不留下來陪你。”
“嘻嘻,”楊昔音從後面環着離無妄的脖子,袖口早就被水浸透,“可惜啦,我這——麼可愛!”
熱水從桶裡溢出,灑在了落滿灰塵的地闆上,離無妄隻瞥了兩眼,就不再管四處流淌的水。
今天她是不可能有力氣去收拾了。
“嗯,這麼可愛的小貓咪怎麼也沒個大人看着,被我抱走了可怎麼好?我不會還回去哦。”離無妄泡着水心情不錯,順着楊昔音的話頭繼續和她打趣。
“他們肯定猜不到我偷偷跑來人間了,就算猜到了,人間這麼大,他們找不着的。”楊昔音很得意。
離無妄笑道:“像你這麼怕生的小貓咪,怎麼敢自己來人間的呀?”
“咦?”楊昔音猛地擡起頭,“我沒和你講過嗎?我和他們不熟的,我的爹娘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不在啦。他們雖然照顧我,但是沒人會和我多說幾句話,所以我就偷偷跑啦。最壞也壞不過這樣,你說是不是呀?”
“是這個理,”離無妄在浴桶中起身,開始擰濕漉漉的頭發,“不過從人間出去以後,還是回去看看吧,他們肯定很擔心你。”
楊昔音脫掉沾水的外袍扔在架子上,又坐到了床上,歪頭道:“可是他們和我确實不夠親啊。”
離無妄微笑道:“親近這種東西,是要兩個人一起努力的,你可以多撒嬌一些的。你看,我們兩個本來也不認識啊。”
“嗯……好像也對,”楊昔音四仰八叉地躺下,“那我盡量試試呗,如果他們不覺得我煩人的話。”
離無妄打理好自己,也到床上躺下。腦袋甫一沾到枕頭,睡意就開始瘋狂膨脹,離無妄印象中自己的最後一句話是:“你這個年紀就該煩人,不煩人算什麼小屁孩……”
她太困倦,縱使感覺到了有人在晃自己,也沒能醒過來。直到楊昔音的尖叫聲在耳邊炸開,離無妄才猛一睜開眼睛,黑暗中,兩個蒙面大漢正抓着楊昔音的腳腕要把她拖下床。
“我操!”離無妄瞬間困意散盡,起身甩手一巴掌扇到一個蒙面人的臉上。
那身材壯碩的男人啐了一口,粗暴地抓着離無妄的頭發,想把她往窗口拖。
離無妄反手抓住男人的手腕,腳下一掃,把這個五大三粗的人摔到床旁邊的架子上。
另一邊楊昔音還在抓着床沿掙紮,離無妄喚出雙劍,直刺男人後心。兩個蒙面男人見離無妄不好對付,又跳窗而走。
她沒有追出去,而是轉身安慰楊昔音。可憐的小姑娘吓壞了,變回原身縮在被子裡。
“他們已經跑啦。昔音?”離無妄輕戳着被子上的小鼓包,試圖哄楊昔音出來,“是我太累了,睡得太死,不過我已經把壞人打跑啦。”
小貓咪謹慎地從棉被中探出腦袋,大大的眼睛裡仿佛淚光閃閃。離無妄把小貓抱到懷裡,輕輕撫摸着貓咪柔軟的白色肚皮。幹淨雪白的絨毛手感極佳,溫暖又肉嘟嘟的小肚子甚是好摸,此貓非常标緻,離無妄特别想把她當枕頭。
“他們今晚應該是不敢再來了,明天我們去打聽打聽,”離無妄按着突突跳動的太陽穴,又倒在枕頭上,“真是的,在城裡住客棧還不如在外頭的破廟裡睡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