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酩跟在黑無常身後,按理說有燈的地府更值得仔細看看,但是他的目光一直被前面人的頭發吸引。也許是因為知道來龍去脈,他很快發現了之前覺着古怪的原因。
很簡單,範無咎的黑發是披散開來的,雖然疏得整齊,下半截仍像是剛剛洗過,潮濕且結成一縷一縷。也正因為仔細梳過,所以蘇酩并沒有第一時間看出來。
就算範無咎是因為溺水而死,成仙後應該也不會還有淹死鬼的特征吧……算了,黑白無常的故事的确悲慘,但是最起碼現在的生活還算不錯,多提傷心事無益。
主殿裡明亮不少,空曠卻是絲毫沒變。除了坐在木桌前奮筆疾書的人之外,隻有他們兩個剛剛進來。
忙碌的人終于停下筆,起身欲行禮。轉過身時,蘇酩瞧見了他的樣子。實話說,如果蘇酩不是一早知道他是謝必安,那一定是認不出來的。
回憶裡的謝必安簡直不成人形,憔悴消瘦,渾身上下都散發着死亡的氣息。而蘇酩眼前的這個男人樣貌清麗,舉止斯文,兩者簡直是天差地别。
“在下……”
“久仰!”
似曾相識地,兩人幾乎同時開口,又同時停下。
“我們的名聲好像不小,蘇盟主也是一眼就認出我了。”範無咎捧着更亮的燈放到桌上,闆着張臉,“果然又忘了換燈,下次别說眼睛疼。”
“早就聽聞蘇盟主大名,今日終于有緣一見呢。”謝必安垂眸行禮,笑容滿面。
“哪裡,我不過才上任幾天。”蘇酩微笑着回禮,眼睛卻在偷瞄眼前一身白衣的人。
果不其然,對方也在瞄他。
謝必安的發型很奇怪,真的很奇怪。他一頭黑發中摻雜着幾縷白發,不多,卻很明顯,這一點蘇酩能理解。但是他紮了很長的辮子,辮子本身不是問題,問題在于他的辮子就像麻繩一樣在脖子上繞了幾圈。
哪有人會留這樣的發型啊?簡直就像在脖子上套麻繩一樣……嘶,蘇酩猛然想起,謝必安好像就是上吊死的。
這兄弟倆難不成在紀念他們是怎麼死的嗎?
“蘇盟主,我們去找公子?”範無咎把桌面上亂七八糟的卷軸收起,回頭看見剛才笑着行禮兩人還在微笑着對視。
蘇酩意識到自己盯着人的時間有點久,幹咳道:“嗯,走吧。”
“無咎,把這個捎給公子嘞!”
蘇酩也跟着回頭,瞧着謝必安把一卷貼了咒符的卷軸扔給範無咎。
直到他們從殿後的通道出去,蘇酩才忍不住開口:“你們是不是……就是……那種關系?”
“什麼?”範無咎不解地望向蘇酩。
本來蘇酩隻覺得這對兄弟實在是少有的情深義重,直到他看見謝必安的眼神。謝必安一看就和範無咎不是同樣的性子,範無咎明顯更直率一些。至于謝必安,這人的眼神,用個奇怪的詞形容就是眉目含情。
始終眉目含情的人确實存在,比如說微生,總是媚眼如絲。可是就算見者有意,說到底微生本人是無心的。謝必安不一樣,蘇酩可以區分得出。毫無疑問謝必安眼中存在深情厚意,但是含而不露,正因如此更加耐人尋味。他把情義藏在每一個故意抛出的眼神中,又把收斂無情作為常态。
他看範無咎時的細微眼神,以及難以察覺的上揚嘴角,絕對不是兄長看弟弟的神情。如果蘇酩再往某個方向理解一點點,某些神情幾乎能被解讀成暗送秋波。
“你是說我和兄長嗎?”範無咎的臉上現出笑意,“我喜歡兄長,兄長也喜歡我,沒什麼需要遮掩的。”
“果然。”蘇酩稍稍放下心,畢竟眼神是真,如果不是對着範無咎,難道還能是對着他?
然後,蘇酩又立馬陷入了另一種糾結。之前範無咎說明白手足之情,究竟是明白了什麼?
解釋吧,他好像對閻遠實實在在有不軌之情。要是不解釋,是不是就等同于變向和閻遠坦白了?
思來想去,為了防止範無咎會對閻遠說出“蘇盟主對你沒有任何非分之想”這種不可挽回的話,蘇酩決定假裝忘記這回事。
閻遠所在之地不遠,但瞧着很是偏僻。為了不影響别人,他竟然專門找了一處僻靜的林子練習。
“公子,蘇盟主到了。”範無咎隔着十幾尺就站定,高聲對林中的閻遠喊話。
正在木桌前搗鼓東西的閻遠聽到聲音,才将設在林外的結界撤去。閻遠緩步走近,他估計不怎麼清醒,連平日的行禮都忘記了。
範無咎拿出捎帶來的卷軸,伸手遞給閻遠:“公子,你要的東西找到了。那我先告辭。”
說完,他極其自然地轉身就走。
“等一下,”蘇酩一下子搞不清現狀了,難道黑無常真的隻負責帶個路嗎,“你這就走了?我還有幾個問題想問。”
範無咎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微鞠一躬,面有不悅:“蘇盟主已經見過我家兄長,有什麼問題問他就是。”
“啊?哦……那你去做什麼?”蘇酩總覺得自己再問下去,也會和閻君山一樣被指着鼻子罵。
“去睡覺。”範無咎丢下三個字就頭也不回地消失在竹籬後。
“小白你不要見怪,範叔叔一直是這個樣子。”閻遠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發虛,“他不太喜歡外人,很多時候又必須守禮節……其實他的性子還不錯的。”
蘇酩知道範無咎整個人都比較橫,人當然是好人,不過“性子不錯”這件事還有待商榷。他笑道:“嗯,我知道。”
“現在很晚了,你為什麼這個時間來地府?”閻遠還在擺弄手裡的琴弦。
“對了!”蘇酩摸出懷中的密信,“妲己姐讓我悄悄送過來,肯定是很重要的信。”
閻遠接過信封,上面隻有簡單的落款。他撕開信封,隻掃了幾眼信紙,臉色突然一變。
“這……”蘇酩見情況不對,當即轉身回避。
信裡究竟是什麼蘇酩并不知道,可是這回閻遠并沒有強調他不是外人,就說明這封信的分量非比尋常。
“辛苦你送來。”閻遠随手将信紙和信封一并燒掉,“你回去後和妲己盟主說一聲,就說我已經知道了。”
“好,”蘇酩轉回身,無比清晰地看見閻遠眼下的烏青,“小遠,你是不是該休息了?”
這都不能說臉色不好了,是路人見了會直接扛走看大夫。
閻遠苦笑:“我哪裡能睡覺……六天後就是會議,一旦談不好估計馬上就要打仗。”
“那你現在研究得如何了?”蘇酩瞧着不遠處的木岸上擺着十來個奇形怪狀的小玩意。
“我還沒有嘗試完整地施法,不過這個術法很與衆不同,最後一步反而簡單。”閻遠比平常顯得呆滞不少,想必是累到快要撐不住了。
“現在我應該可以召出一位亡靈。”
“那你還不快去休息!”蘇酩手上稍微施力,把琴弦從閻遠手中奪過,“快快快!我扶你回去!”
“不行啊小白……”
“有什麼不行的!”蘇酩雙手按着閻遠的肩膀,硬是要把人拖回去。
閻遠的力氣不大,此刻又虛弱,根本掙紮不動。他就這麼被往回拖拽,心裡有點着急:“我必須要護着整個地府!這……”
“我知道,我知道!”蘇酩喪氣地松手,“那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你現在這樣,能有進展嗎?”
月色下,閻遠的臉色似是不甘,似是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