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酩換了一個思路問:“說起來,宇文新洲和閻紫杉二爺的關系你了解嗎?”
在謝必安的影響下,蘇酩也順着在閻紫杉的名字後加上“二爺”兩字。聽起來有些奇怪,不過好歹是尊重了不少。
“盟主是說天書?”謝必安有意無意地轉動瓷杯,“我見過他兩三次,大約在忘川的下遊處。那家夥屬實是讓人不痛快,一聲不吭就突破了地府所有的防禦。他隻是在河邊停留,沒有别的動作。老爺的意思是天書想來就讓他來,不用特意去管他,所以我後來也全當沒看見了。”
如此說來,閻君山應該是知道天書和閻紫杉的關系,并且不反對。蘇酩總覺得這件事整體就透着一股怪異感,他知道的越多,反而越覺得古怪。因果總是不能聯系到一起去,就好像中間少了關鍵的一環。
蘇酩眉頭緊皺,這些日子,他零零碎碎打聽到了不少消息。讓人絕望的是,從每個人那聽來的部分都不怎麼能聯系上。
“盟主,你似乎很關心二爺的經曆?”謝必安半眯着眼,不明情緒地微笑着,“我以為你會多問一些公子的故事。”
乍一聽沒什麼,仔細想來,蘇酩感覺謝必安話裡有話。
也許是他不敢多提自己的經曆,所以也從來沒有問過閻遠小時候的故事。蘇酩對閻遠的童年不是沒有興趣,而是沒有太多執着。
閻遠曾經做過什麼,是什麼樣的人,都沒那麼重要,他不會因為這些改變對閻遠的感情。
蘇酩輕笑道:“如果您願意說,我當然想聽。”
交流了這麼一會,蘇酩愈發覺得謝必安的心思很難琢磨。模棱兩可,勿冷忽熱,最後幾句話的态度又莫名暧昧。難道是想從他身上套出什麼話?
“我确實有話想說。”謝必安雙手交疊撐在下颌處,擋住了嘴唇。他有着典型東方人族的漆黑眼瞳,蘇酩很難單從眼神判斷他此刻的心情。
“盟主想必很了解我家公子,他這回是決心要用禁術。盟主有什麼想法嗎?”
蘇酩仔細辨别語氣裡的細微區别,可是謝必安的所有話中幾乎都不帶情緒,就算有,也多半是輕松的語氣。就像始終以應酬的态度對待他。
既然不明白人為什麼這樣問,就隻能在不失禮節的前提下說自己的想法了。蘇酩正色道:“這個辦法是很冒險,不過我也能理解,确實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這幾句是蘇酩的心裡話,如果謝必安再不滿意,他就隻能承認他和謝必安聊不到一起去。
“盟主說的不錯,對整個地府而言,這反而是代價最小的辦法。”謝必安仍眯着眼,原本禮貌而淡漠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公子出生的時候,地府已經在逐漸衰落。公子極為懂事,從小就知道他需要支撐整個地府。”謝必安說着閻遠幼時的事,雙眼卻緊盯蘇酩,“無論老爺如何嚴格,他都沒有一點怨言。所以,他随時都準備像老爺一樣,為了地府衆人舍掉性命。盟主,你也覺得這樣是對的嗎?”
“我嗎?”蘇酩聽得清楚,明明是提問的句子,從謝必安口中說出絲毫不像詢問。
這人,像是在等待一個選擇。
“我覺得,無論怎麼去想,這麼做都是沒有錯的。”蘇酩決定給出自己的答案,“但是我不想承認它對。”
謝必安放下雙手,微笑着仰倒在椅背上:“盟主看來是明白了在下的意思。這毫無疑問是值得傳唱的行為,可作為長輩,我絕對不想看到這種結果。既然盟主誠心,我也不必再隐瞞。”
謝必安收起刻意的淡漠,眼底盡是不滿:“除了我,整個地府竟沒有一個人勸公子停手。”
蘇酩沒有發話,隻靜靜聽着。
“無咎也問過我,既然沒有更合适的辦法,為什麼非要去勸。”
“哈哈哈……”謝必安低笑着,從喉嚨深處擠出的發顫氣音在大廳内回蕩,聽得蘇酩汗毛豎立。
“無咎那孩子重情重義,時時為地府着想。我和他不一樣,我追随的隻是閻家,地府其他人的死活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
蘇酩驚得渾身僵硬,一雙手不知該往哪裡放。
這樣大的反應自然被謝必安收入眼底,誰知他反而笑意更濃,甚至有幾分嘲弄:“吓到盟主了?哈哈,請您放寬心,我願意直說,就是把盟主當可信之人。所以今日,不管盟主聽到了什麼,都不要外傳。
他語氣陰冷:“我有時候會想,如果地府不複存在,老爺也好,公子和少姬也罷,是不是就能像普通神族一樣生活。”
蘇酩輕聲道:“這恐怕……”
“我知道時至今日已經不行了,”謝必安打斷他的話,“但是天下之大,總會有幾個人的藏身之處。地府那些心安理得被閻王護着的家夥,幹脆都死了才好。該讓他們去看看天庭的兵刃,也嘗一嘗老爺當年受過的罪。”
蘇酩一身冷汗地喝止謝必安:“無常大人!”
“失禮。”謝必安輕咳一聲,“我就是這麼一個冷情冷性的人,讓盟主失望了。”
第一次遇到這麼棘手的狀況,蘇酩也不知道如何處理,隻能按照自己的想法來。
“其實我覺得,也不能算冷情冷性吧……”蘇酩費勁地思考措辭,“也許是你太愛護閻遠,還有職務使然?”
據說黑白無常的工作就是抓回停留的亡魂,和懲罰人間的惡人。他們見慣了慘劇,也許感情被消磨太多?
謝必安似乎冷靜了些許:“盟主所言……職務?老爺将我兄弟二人帶回,是想讓那些殘害同族的惡人付出代價。別族我們無力插手,至少讓人族相信,惡有惡報。可這和我如何想,并沒有太多關系。”
蘇酩剛想說些什麼,謝必安又道:“盟主不必安慰我,我自己心裡很清楚。從地府開始接納亡魂,一直到現在,我是唯一一個死後當即就是厲鬼的人。”
“可是這也說明不了什麼。”不知不覺間,蘇酩已經在幫着謝必安說話。他隐約覺得,這個人身上有種若有若無的矛盾感。
若說殘忍,謝必安甯願用整個地府換閻遠的生路,的确殘忍。換一種角度,其他人想用閻遠的性命換地府衆人平安,難道就算不得殘忍嗎?
實話說,蘇酩和地府中的其他人沒什麼來往。從他自己的角度看,閻遠的份量絲毫不會比那群人輕。
至于厲鬼,蘇酩知道整件事的經過,謝必安絕望自殺,變為厲鬼并不是特别奇怪的事?民間傳說中,黑無常性子兇殘,下手極重,反而白無常有恻隐之心。就算謝必安堅稱自己殘忍,他也不願完全相信。
“盟主也許不明白其中的份量。”謝必安無奈地輕笑,“古往今來,多少人的經曆遠比我痛苦,至今無人在頭七之内化作厲鬼。我這麼說,盟主可能理解?”
理解是理解了,這下子蘇酩更不知道該怎麼說了。他不清楚這回事,隻覺得,既然謝必安和範無咎都是厲鬼,厲鬼應該不少。
這樣看來……這個人,可能真的很不一般。
謝必安無可奈何地攤手:“我不得不相信,有些人的惡是天生的。就算我努力對所有人都和善,還是得直視自己内心深處。”
這話蘇酩實在是接不住,隻能幹笑着應和幾聲。雖然謝必安的性子是有些極端,他仍舊不相信有誰是天生的惡人。
謝必安微笑着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這話盟主聽了就當做沒聽過。在公子找到中意的人選之前,在下還會繼續當盡職盡責的白無常。”
“我不會往外說,不過我不明白,”蘇酩覺得心很累,“你為什麼要和我說這些?”
“在下平日的舉止比較收斂,想必盟主還在疑慮我的動機。為解盟主之憂,我當然要多說些。”謝必安笑容狡黠,“況且盟主既然和我一樣重視公子,也不妨多多規勸呢。想必盟主的話,公子也能聽進去一些。哦,還有一點。如果不按常理去想,公子和少姬若是沒有後代,閻家也就不會再有下一代受苦的閻王了嘛。”
謝必安突然變了眼神,盯得蘇酩不自在。
嗯?!蘇酩突然察覺不對勁,想問個明白又羞于啟齒。
好在謝必安看出了他的心思,嘴角一挑:“初見時,盟主既然在偷瞄我,就該注意到我也在看你哦。在下好歹算是過來人,盟主的想法多少也能猜出一些。盟主似乎習慣以眼神揣測旁人心思,公子偏偏不設防。我若不去試探您對公子的心思,怎麼能安心呀?”
他又垂眸苦笑:“不過盟主可能要多費點功夫,我家公子可能至今都覺得情愛之事都該……嗯……非禮勿視呢。”
短短幾天内,連續被兩個人揭穿心中所想,蘇酩現在已經尴尬到無地自容。之前他還覺得閻遠太羞澀,看來他自己也沒好到哪去。
“盟主?”謝必安眼見蘇酩逐漸縮成一團,頓覺哭笑不得,“在下并不覺得奇怪,您何必如此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