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又一次揮手中,蘇酩覺得自己早就離開深海,遊走在空無一物的漆黑夜色裡。
他漫無目的地往前,感受不到自己在遊,也不像在行走,也不知道前方究竟有什麼。似亮非亮的光芒就在不遠處,他仿佛被誰呼喚着,指引着向前方的光亮處走。
穿越茫茫黑暗就如同走過千百年光陰,他感覺自己正逆流而上,追尋久遠前的記憶。
明亮的盡頭是一片平原,寒冷死寂。他應該在海裡才對,怎麼會有平原?他是昏昏沉沉中又步入幻覺了?他試着掐自己,卻根本感覺不到雙手的存在。
他茫然地環視前方,隻有黃褐色的泥土和崎岖不平的矮石丘。遠方落日被薄簾一般的沙塵遮掩,正緩慢墜入地平線。
蘇酩眼見自己向前走,腳下卻沒有踩踏泥土的厚重感,一切都朦胧地藏在名為恍惚的紗帳之後。
荒野、沙塵、岩石,眼前的景象蒼涼到斷絕一切生機。朦胧間,蘇酩竟也覺得胸口陣陣鈍痛。這根本不是海裡會有的景象,看來他的意識已經離開那片深海了。
無邊的泥土容不下一絲綠意,漸次黯淡的藍天也隻漂浮寥寥幾朵白雲。他繼續往前,走過一片又一片岩石,盡頭仍然隻有落日映照下無甚起伏的地平線。
蘇酩聽見有人在呼喚着,語句模糊不清,隻有從喉嚨深處擠出的嘶啞腔調。他循聲而去,繞過崎岖的石壁,瞧見兩個人影躲在背風處。他們蜷縮在一起,想要靠着一塊巨大岩石躲過呼嘯的寒風。
他正要靠近,一塊尖銳石片從他面前飛過。不知從哪跳出一個紅發男子,對着他就是一頓猛打。蘇酩也不知自己如何躲過了對方的拳腳,竟還把他逼退好幾步。縮在岩石後的一人沖上前來,把男子護在身後。
蘇酩停下動作。
眼前的兩人看着很年輕,他們衣衫髒而破舊,臉上也粘滿灰泥。蘇酩總覺得自己似乎認識那個紅發男子,沖上來的女子他就毫無印象了。
雙方僵持了很久。也許是因為入夜後太寒冷,也有可能是他們身後響起猛烈咳嗽,面前的兩人終于不再管蘇酩這個不速之客。他們回到石壁後抱團坐好,盡力給另一個身體虛弱的同伴暖身子。
他們之間的低語晦澀難懂,可不知為何,蘇酩就是明白他們想要離開這個地方。他們要繼續往西去,他們要逃出這片埋葬無數人的荒野,他們和他們的族人需要一個容身之處。
入夜的原野并不黑,茫茫荒地被月光染上一層白霜,擡頭即可看到滿天星鬥。月亮比蘇酩記憶裡要大兩倍不止,過于明亮的光甚至遮掩住它旁邊的星星,更遠遼闊的夜空中能看到無數星點組成的銀河。
與荒涼寂靜的土地相比,空中的世界似乎更加熱鬧繁華。
咳嗽聲此起彼伏,一開始隻有沒起身的那個人在咳,後來連紅發的青年也開始咳嗽。不難猜測,野外的晚上總是很難熬。蘇酩聽着咳嗽聲,逐漸感覺自己的喉嚨也不舒服起來,就像嗆水之後的劇烈澀癢。
蘇酩也跟着一起咳起來,越咳反而越覺得連帶肺都開始痛。他咳得天昏地暗,眼淚早就糊了滿臉,幾次幹嘔都絲毫不能緩解喉嚨的疼痛。恍然間,他發覺周圍變得明亮,擡頭已經看不到縮在石壁後的人。
在無所阻擋的陽光下,隻剩一個身影向遠方緩慢行進。那個人有一頭赤紅的亂發,手中拄着舊木棍,步伐沉重而緩慢。前方仍然是沒有邊際的荒野,來路也隐沒在熾烈的日光後。那人停下腳步,回頭遠望。蘇酩頭暈目眩,看不清對方的臉,他隻知道自己認識眼前的人,他覺得肺快要燒起來。
“咳!”蘇酩突然睜開眼,眼前沒有萬裡荒野,隻有木頭架成的天花闆。
蘇酩才發覺剛剛所見不過是一場夢,隻有嗆水之後的難受是真的。他正要翻身猛烈咳嗽,瞧見在一旁無所事事看書的郎素鸢,看來他已經在安全的地方了。
“咳咳咳……”蘇酩翻過身趴着,試圖咳出嗆進肺裡的水。
郎素鸢終于注意到動靜,放下書本:“喲,終于醒了。盟主!人醒了!”
蘇酩咳嗽的功夫,妲己風風火火地進來,剛一站住就無奈地歎息:“你還真是多災多難,這回又是怎麼了?”
“咳咳……”蘇酩滿臉漲紅,淚流不止,“我可能……咳咳咳咳咳……差點就……咳……死了。”
一旁漫不經心的郎素鸢聽到這話,才稍稍正色:“你不是去追你爹了嗎?”
“小白,你一晚上都沒回來,”妲己扶額,“但你是和賽拉弗一起行動的,所以我沒太擔心。直到今天早晨巡查的人在海邊發現你。”
“海邊?”蘇酩還在頭痛,說話都有氣無力,“我記得……咳咳咳……呃,我好像夢見了魔族和薛将軍。”
郎素鸢笑道:“喲,難不成是薛常把你從水裡撈上來的?”
“素鸢,不要胡說。”妲己抱着手,解釋道,“我聽說他們剛看到你的時候,你全身都濕透了,趴在岸邊的沙子上,就像被人從水裡救上來一樣。”
蘇酩記得他在夢裡并沒有認出誰,隻覺得自己認識那個紅發男人,醒過來之後才發覺那是薛常。
“海裡……微生!你們有瞧見賽拉弗嗎咳咳咳!”
妲己急忙示意他冷靜:“我們隻發現了你,賽拉弗沒有出現。至于微生,難道這回又是他?”
“就是他!我得現在去魔界找人!”蘇酩飛快下床,準備立刻就動身。
“魔界?”妲己飛快反應着,一把抓住蘇酩的衣服讓他停下,“現在天橋不能走,讓素鸢帶你從通道過去。”
蘇酩連連點頭:“行……我知道。”
“好吧。”郎素鸢面無表情地接下了任務。
兩人正欲出發,妲己又大聲道:“等等,接着!”
她把一塊令牌扔給蘇酩:“用這個,魔族的人會幫你用驿站,你總不會想徒步去找人吧?”
“嗯好,多謝!”蘇酩捏着令牌,匆匆動身。
他必須盡快找到青鸾,目前他隻有找青鸾幫忙了。哪怕換一個人把賽拉弗綁走,他都不至于如此緊張,偏偏就是微生!蘇酩心裡清楚,微生實實在在是他遇到的所有古神裡最不正常的,賽拉弗也提醒過要小心與古神相處。現在遇到這種事,蘇酩除了找另一位古神幫忙,實在沒有任何辦法了。
“我說,你怎麼跟着自己爹都會出事?”郎素鸢一邊帶路,一邊還不忘說兩句。
蘇酩按着太陽穴,滿臉苦澀:“不是我,是我爹出事了。”
“啊?”郎素鸢眉頭一皺,“你爹不是古神嗎?古神也出事了?”
“對。”蘇酩愈發焦急,無心回應郎素鸢的驚訝。
郎素鸢沒繼續追問,沉默着加快了步伐。他們略過天橋,直接傳送到更靠近狼族内城的驿站。狼族内城名為甯陵,這名字的來由也和曾經的通道有關,正是因為狼族領地離通道太近,所以取名“甯”希望狼族安甯。如今狼族又成為了抵禦天庭的前線,也不知這個“甯”字是否能帶來真正的安甯。
妖族的通道入口隐藏在繁茂的林子裡,與更北方不同,這裡的樹木入冬也不落葉。藤蔓已經被清理幹淨,岩石上的青苔仍然大片地翠綠着,滿眼盡是生機勃勃。
“你去吧,我就不跟着了。”郎素鸢擺擺手,“到時候我找個更閑的人在這等你。”
蘇酩點頭示意,轉身進入通道。從通道内走過的感覺和天橋并沒有區别,完全就像從不點燈的長隧道經過。前方亮處就是魔界的南部山區,蘇酩還記得上回差點被高溫和濃煙要去半條命。情況不同了,這次就算真是刀山火海他也必須走一趟。
他施法護住自己,邁進魔族地界。
煙塵比上回稍微淡了些,蘇酩有些意外,他竟然沒覺着太熱。經過魔族氣候的考驗,蘇酩知道法術對極端的環境并沒有多少作用,所以不是他防住高溫,而是眼下這地方根本就不熱。沒有逼死人的環境,蘇酩很快就找到了驿站。他無心和駐紮的士兵大眼瞪小眼,當即拿出令牌。
“嗯,确認沒錯。”為首的士兵确認令牌後,終于收起敵意,“妖盟的貴客,你是要去月都嗎?”
“不……”蘇酩搖頭道,“我想找楊先生,楊千柳。”
士兵思索着:“楊先生随軍打仗去了,我們不知道他在哪。你要去找将軍問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