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水、天上腳下、前後左右,到處是水。
起落浮沉,搖擺不定。
濃郁的土腥味霸道竄入口鼻中,嗆得人七竅發酸。
抑制住想要大口呼吸的本能,夏折薇逼自己冷靜下來,放松軀體,竭力将頭掙出水面,甫一站穩腳跟便搜尋其他人的身影。
兩丈外薛勤娘溺了水,虛弱得站都站不住,此刻被二狗子穩穩扶着,嗆咳得撕心裂肺。“薇、薇!咳咳咳……老夏呢?瓊瓊呢!”
此處離湯餅店夥計所說的位置極近,已屬荒野之地,四周人煙稀少,唯有濁水滾滾。幾人難以分辨河道和陸地,唯恐多生事端,簡單搜尋後,隻得原地停留,稍作等待。
過了一陣,夏老二鐵青着臉色獨自歸來,總是強健有力的胳膊止不住打顫。
“阿爹!昙昙呢?你背上的昙昙呢?!”夏折薇淌水過去,連連追問,險些被腳下飄來的樹枝絆倒。
銀紫色的閃電猙獰亂舞,天光昏黃,狂風裹挾銅豆般的雨點,冰冷無情朝下砸。
薛勤娘的狀态稍微好了些:“仲新,瓊瓊呢?”
夏老二臉上挂不住,沉聲答道:“本來都抓住她了。也不知從哪飄來個死豬,撞得我七零八落。一愣神的功夫,瓊丫頭沖沒影了!”
“爹!你怎麼能松手呢!”夏折薇不敢置信,又怒又恸,“昙昙不會凫水!水這麼深!比她個頭還高……”
夏老二頗不自在,急頭白臉提高嗓門:“咋跟你老子說話呐!”
薛勤娘強撐着用虛浮無力的雙手拽住他高高揚起的胳膊:“你爹不會故意不管她,薇薇,先别問了!”
崔皓:“爹,你沒傷着哪吧?怎麼沒再見到小呆?”
夏老二面色稍顯和緩,從他手裡接過薛勤娘,:“剛才撞到了麻筋,這會兒差不多好了。看家護院的擺設,管那傻狗做什麼!”
夏折薇死死掐住胳膊,直勾勾盯着他。
崔皓上前兩步想掰開她的手,用了往常三倍的力道才将将成功。
少女俏臉生寒,眼尾泛紅,唇緊緊抿成一線,悶聲不響甩脫他的手,深一腳淺一腳尋人。
崔皓暗歎一聲,擡腿追趕那道瘦削倔強的身影。
湍急的冷水越漲越高,夏折薇怎麼找都見不到妹妹的身影,身心崩潰,腳底打滑。
崔皓伸手将人抱緊:“水流得快,這麼找人不過是刻舟求劍。小呆一直跟在阿昙身邊,既然和她一起不見,說不定是去救她。”
夏折薇将頭埋進他懷中,語氣平靜,理智分析:“小呆膽小怕事還很呆。小時候吃飯都找不到碗在哪,我們養它,防得住君子,卻防不住小人。”
雨水寒涼,淅淅瀝瀝,胸膛前的衣襟卻倏然一熱。崔皓頓了頓,生澀擡手,撫了撫懷中少女單薄的脊背。
“昙昙那麼瘦小,應該能飄起來。你說得對,小呆和她最是要好,可能真去救她了。”
夏折薇憋着一口氣往回走,“有錢能使鬼推磨,我要努力賺錢找人!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薛勤娘抹抹眼角,“诶!真的有船!那夥計沒有诓人!”
夏老二連連招手,大聲疾呼。
接連幾艘船都冷漠駛過。
“北上押送花石綱,閑雜人等概不接待!”
眼看水越漲越高,薛勤娘虛弱脫力,絕望哭道:“莫非是天要亡我們?”
船隊隊尾墜着的大船上,有船夫抛出長繩:
“天可憐見的!趕緊上來吧!”
形容狼狽的一家人先後被救上船。
夏老二低聲下氣:“多謝官人心善。敢問船費幾何?”
“你謝錯人了。”
褐衣少年歪頭摸摸後腦,爽朗笑道:“若無我們公子吩咐,我們斷然不敢輕易出手,你們要謝也該謝他。
正巧船艙還有兩間空房可以安置,你們且随我來吧。”
夏老二:“多謝官人們收留,待到安全的地方,我們便自請下船。”
“我不過是個跟着大家夥兒跑船的船夫,姓楊,你們叫我四海就好。”
濕漉漉貼在身上的薄衫近乎透明,楊四海禮貌避開視線:“這船到了東京城才會停靠,我還要給公子回話,先走一步。”
夏老二擰擰袖子,皺着眉頭打開包袱,将裡面的衣服挨個拿出來陰晾。
上遊又發了大水,兩岸不住後退的屋舍好似褐黃色的蜂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消逝溶解在晦暗泛黃的天地熔爐裡。
零零星星的人頭黑芝麻般随波逐流飄着,少數幸運,攀樹得活,多數不幸,随浪淹沒。
劫後餘生的薛勤娘怔怔落淚:“水這麼大,瓊瓊那麼小,咋可能活得下來?”
若非湊巧,他們一行人恐怕都逃不掉被洪水淹死的結局。
夏風刮過濕透的衣衫,夏折薇遍體生寒。
崔皓端來小半碗水:“船夫不肯給水,說要到飯點才有。爹娘若是渴了,先拿這無根之水将就将就。”
薛勤娘強振精神:“好孩子,回你們屋裡歇歇吧。”
崔皓低低應了,攥住夏折薇纖細的手腕朝隔壁走去。
船夫紛紛打招呼:“公子!”
“若沿途再有人呼救,不消告知于我,你們見機行事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