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濃重,北風凜冽,傾盆大雨如同一根根茂密生長的銀竹貫連天地,白色水汽透過吹起的窗簾,在華貴的馬車中氤氲。
馬車停在原地,許久未動。
趙去非眯着眼睛,趴在小幾上打盹。
崔皓輕輕為他披上披風,挑起車簾,後面套着馬車的棗色駿馬打着響鼻輕叩前蹄,黑長的大尾巴不住擺動。各式各樣的馬車在它身後排成長隊,将這條擠窄的街道堵得水洩不通。
不少人躲在臨街商鋪外面支起的傘篷下,交談着磨人的雨勢何時會停。
綠色長袍被雨水打濕,參差錯綜的水漬近乎墨色。男子抖摟抖摟沉重的衣擺,左右顧盼:“好渴!”
“小老兒賣的有,官人可要看看?”
須發花白的老叟挑起擔子,撥開重重人群,殷勤捧起一隻細口瓷瓶,遞給綠袍男子。
綠袍男子打開瓷瓶,借着陰沉沉的天光朝裡看,“老伯,你這水怎麼賣啊?”
“承惠二十錢一瓶。”
綠袍男子解開荷包,掏出兩枚銅錢,丢進老叟懷裡,仰首便飲。
老叟嗫嚅須臾:“……官人,錯啦!”
他伸出手指比劃,小心翼翼提醒:“不是二十鐵錢,是二十銅闆一瓶。”
“噗——”
綠袍男子将喝進嘴裡的水吐到雨水橫流的青石路上,“散茶一碗也不過三文,若是香飲子倒還值這個價。你這水都馊了,又不是金子做的,怎麼好意思要這麼貴?”
老叟眼神一慌,連忙從他手裡拽走瓷瓶,湊到鼻子底下聞了聞,轉身從擔子裡掏出一個怪模怪樣上寬下窄的瓷筒,重新打開一瓷瓶水,倒入瓷筒裡面。
“官人有所不知,這是千裡迢迢從楚地運來的惠山泉,”老叟捧着裝有瓷桶濾過的水盞,手指止不住發顫,“稍微等下就能喝了,同新鮮汲取的一樣。”
綠袍男子打眼一瞧,登時便不樂意道:“老頭,下面那麼多細沙你沒看見?”
雨意廉纖,逐漸放晴,男子扔下三文便走,“那瓶我飲過了,多了沒有!”
老叟放好水盞,顫巍巍蹲下,撿起地上散落的銅闆,怔怔望着斜對面熱鬧的饅頭攤子出神。
寒冷潮濕的秋日,熱氣騰騰的饅頭價格不高,取暖之餘又能飽腹,自然生意興隆。
如黃杏,如泉水,價格不高,可也不低,屬于普通人買得起,卻要猶豫買不買的非必需品。
商販舍不得自己享用,帶着貨物滿大街遊蕩,風雨無阻叫賣,收成全憑運氣,剩下些賣不出去的殘次品,隻能自行消耗。
在市井間生活了這麼長時間,崔皓對此早已司空見慣。
重重跺了下腳後,趙去非悠悠轉醒,嘟嘟囔囔道,“我都睡好半晌了吧?怎麼車還停在這兒?兩邊商販侵街侵得這麼厲害,街道司裝瞎不管,都是吃幹飯的麼?”
崔皓:“賦稅價格不低,商販們要吃飯,自是不得已而為之。商販何其多,按下葫蘆起了瓢,街道司哪裡顧得過來。街道若真太平,他們也就沒有必要存在了。”
趙去非哈欠連天,揉着眼睛問,“子炜,你幹啥去?”
崔皓徑自掀簾子下車,取出一錠銀子,想想夏折薇,又換成幾塊碎銀,遞給賣水的老叟,“我都要了,這些夠不夠?”
“夠了!夠了,”老叟渾濁的老眼為之一亮,皺紋密布的臉上難掩激動。
“惠山泉沒了,其餘的這些都是價格便宜的竹瀝水。
所謂竹瀝水,就是用打通關節的竹子連接成一條長管,将台州天台山上的泉水引到山下,用大水缸盛放一夜,沉澱去雜質,再分裝到砂瓶裡。
小官人且看,這些上面都有封口和标簽的!”
趙去非撅着屁股扒在車門口圍觀,簾子外面僅僅露出一顆頭:“你買那麼多水做什麼?”
老叟打開砂瓶,想把水挨個再過濾一遍。
“雨停了,老人家你穿得單薄,早些回家罷。”
崔皓擺擺手,示意他不必麻煩,“請你喝茶。”
趙去非一聽就知道後面那句是在和自己說話,喜滋滋道:“好啊好啊!還是嫂嫂的話好使,不僅一句話就能讓你陪我各處玩,現在茶都能喝上了!”
崔皓未置可否,重新上了馬車。
霡霂初霁,天邊挂虹,洞箫如訴,引人駐聽,碧波蕩漾的金明池上,彩船徐徐前行。
甲闆上,身着錦衣的小厮謹小慎微挂好卷軸,默默退了下去。
馮棠得意介紹,“這是大家仲仁親手所繪的兩幅墨梅。”
素白的絹帛上,墨枝遒勁欹曲,墨梅疏簡大氣,孤高清絕,渾然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