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用。”
韓纓珠微微一笑,将制好的茶水放到夏折薇面前。
精緻的黑瓷盞裡,碧青茶末點就的一行小字随着雪白的茶湯微微晃動。
“君子不鏡于水而鏡于人。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點茶夏折薇早有耳聞,能夠親自品嘗還是頭次。
韓纓珠朱唇微張,翕動片刻後方一字一句道,“鏡于水,見面之容;鏡于人,則知吉與兇。”
茶香随水霧彌散,勾人食指大動,夏折薇放着沒動:“聽說茶百戲上多是繪些花鳥魚蟲,韓娘子為什麼偏偏寫了這句?”
“這是我……”
韓纓珠明亮的雙眸裡浮現一絲陰雲,又很快消失不見。
她放下水壺,擊拂的動作不知不覺變慢,斟酌着措辭,緩緩道,“一位……故人,很喜歡的句子。
他……性格也很像鏡子,旁人怎麼對他,他就怎麼對旁人。”
夏折薇若有所思:“這位故人是你的‘槐樹’麼?”
韓纓珠搖搖頭,怅然道,“我不是‘紫藤’,他自然也不是什麼‘槐樹’。說來也巧,他喜着紫衣,準确來說,是蕈紫色。
這點茶的手藝,我也是因他才逐漸學會的。夏娘子趁熱喝,不必刻意等我。”
頂着她的視線,夏折薇端起茶盞喝了一大口,細軟綿密的茶湯滑過唇齒,留下芬芳的茶香,和街邊三文錢一大碗的散茶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好喝。”
韓纓珠溫婉一笑,不疾不徐繼續擊拂,“我的……那位……故人外冷内熱,敏感固執,鮮少低頭,除非那人對他來說非常重要。”
茶盞不大,幾口就沒,好喝歸好喝,做起來實在麻煩,不如普通的熱湯喝着痛快。夏折薇飲盡茶水,放下茶盞,“你喜歡他?”
優雅品茶的韓纓珠嗆咳起來,鵝脂般細膩的雙頰飄起紅雲。
“看來是了。”夏折薇已然笃定。
“我曾經撿到過一顆蒙塵的珍珠,不僅沒把它洗幹淨,反而遵循私心用污泥藏了起來。
犯下的錯誤無從反駁,說什麼對失主抱歉隻會顯得蒼白虛僞,我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快讓還。韓娘子,實在抱歉,我先告辭了。”
夏折薇站起身,鄭重向韓纓珠行了一禮,自顧自離開了李府。
她走後不久,李滿金鬼鬼祟祟走進耳房,“珠珠?你不梳婦人頭,瞧起來至少年輕了五歲。”
韓纓珠虛虛撫摸鏡中自己耳側的紫藤花飾:“她确實很有一套,怪不得表哥喜歡。”
“出去!把門給我帶上,喊上其他人到院門口守着,不必在這裡伺候了。”
李滿金看着退出的女使關上房門,聽不見腳步聲後方道,“你不會還真心喜歡那位吧?仔細被你夫君知道了。”
韓纓珠沉默抿茶,“……我隻是答應幫幫表哥,夏娘子似乎已經知道了,可惜更在乎我的感受,甚至想還回來。”
“她不會不喜歡你表哥吧?”
李滿金提壺倒出一盞熱湯,随意喝了兩口,“本來你們兩個門當戶對,佳偶天成,結果現在一個落魄潦倒,一個嫁作人婦,造化弄人,這都什麼事啊?”
“我再給你點一盞,不必再喝那個,”韓纓珠自嘲一笑,“……都過去了,還提那些做什麼?”
李滿金雙手托腮,下巴張張合合:“當初崔家敗落,你有情有義不肯退親,是你家裡見風使舵逼你改嫁他人。如今你竟還主動幫曾經的心上人追求圓滿,好慘。”
韓纓珠停下手,一臉無語看着她。
“要我說,你到底圖什麼啊?”
李滿金想不明白。
“表哥看着一表人才,實則性情乖張。他既厭惡功名利祿俗世條框,但又深受它們的影響,他既厭惡它們,又享受它們。
蹴鞠、投壺、鬥茶……他對這些事物的欲望總以厭倦告終。我循規蹈矩,木讷無趣,當初那門親事不過是單相思戀。
退親改嫁已成事實,無論如何,我于表哥有愧,如今隻想幫他幸福。”
李滿金長歎道:“夏娘子對你表哥……當真沒有半點兒在意?你這激将法似乎并不湊效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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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荒地東南處,大批花苗在綠盈盈的麥田邊迎風招展,靜待移栽,各式各樣的花盆以大裝小,重重疊疊壘放在一旁。
簇新尚未糊紙的溫室大棚骨架下,夏折薇衣袖高挽,雙手握鋤,賣力刨土,留下一路飛揚的塵土。
“薇薇這是怎麼啦?”丁蓉叼着草根,唔嗚啦啦跟旁邊同自己一起用竹子編支架的楊四海咬耳朵。
“……不就是,幹活賣力了些?”
她湊得過于近了,楊四海黑瘦的臉上泛起紅意。
“時間不等人,應該是急着處理完這邊,好安心和我一起去牟州吧?”許甯雙手捧腮,滿眼星星,“等到了那邊,就不會有礙眼的人阻擋……”
“噗”,丁蓉吐掉草根,“礙眼的人是誰?”
許甯嘻然道,“我也沒說是誰,奈何有人偏要……”
“你!”丁蓉氣勢洶洶捋高袖口,頗有打算“好好聊聊”的意味。
楊四海一陣頭大,顧不上管手裡編到一半的竹子,連忙把人拉住,“蓉蓉,别沖動。”
“哎呦哎呦,别吵吵,你們倆沒談過情說過愛吧?”
孟溪手上忙活,無奈搖頭,“大娘我是過來人,薇薇這是刻意發洩情緒呐,咱們的男東家都多久沒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