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雪無月,雖不應杜子美《月夜》所書之景,可我希望你會喜歡……這首詩。”
感受到手上傳來的溫度,晴雪的黑夜裡,沈陵遊臉越來越紅,嗓音止不住發飄。
“好端端的,怎麼又提起他了?”夏折薇聽得雲裡霧裡。
“沒……沒什麼,那幾卷詩集薇薇你明日走之前我送過來,你閑暇時間自己看,”沈陵遊垂下睫毛輕咳一聲,“我這便回去了。”
見他轉身就走越走越快,全然不似平日那般穩重自持,夏折薇叮囑道:“陵遊哥哥仔細路滑。”
沈陵遊似是沒有聽見,走得越發快了,朝前跐溜了好幾步。
夏折薇笑着搖搖頭,低聲喃喃:“莫非陵遊哥哥背地裡和小孩子一樣喜歡溜冰玩?”
“人都走沒影了,還站在這傻看什麼?”
北風乍起,飛雪又落,比天氣更為寒冷的,是某人現下的語氣。
夏折薇理也不理,放好油紙傘,單手抱着懷裡的布料自顧自回房。
“果真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崔皓似歎似憐,握住褐黑斑駁門框的大手在瑩瑩雪光照耀下愈顯修長潤澤。
夏折薇關不了門,隻得瞪向手的主人:“松手!”
“不松,”崔皓似笑非笑,“換做沈陵遊在此,你舍得讓他吃閉門羹?”
夏折薇瞪他:“陵遊哥哥才不會這麼蠻不講理!”
崔皓:“陵遊哥哥才不會這麼蠻不講理——”
這人好不知所謂,夏折薇氣笑了:“你陰陽怪氣什麼?”
崔皓挑眉反問:“你陰陽怪氣什麼?”
夏折薇隻顧同他對峙,洩了按在門闆上的力道尤不自知:“憑什麼學我說話?”
“憑什麼不讓我說話?有本事你也可以學我。”
崔皓老神在在掰開門縫擠進房内,精準朝夏折薇嘴上啄吻了下便退後,好整以暇看着她,目光似挑釁似嗔怨。
眨眼間發生這麼多變故,愣怔間夏折薇下意識看向他微彎的唇瓣,片刻後狼狽挪開視線。
他那副絕佳的相貌,存心拿來惑人,怕是連男人也抵不住。
是她撿了他回去,邀他假婚,同他真做,卻從不肯打探他的過往,她沒有資格诘問,以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更沒有。
夏折薇蓦然意識到,自己實在是個有欠妥當的人,做事多憑心意而為,此刻回顧往昔,竟瞧出獨屬于自己的橫沖直撞來。
她無數次曾經暗地裡厭棄過阿爹的急性,時至今日恍覺自己和他并無分别,它镌刻在她的骨和血,掙不掉,逃不脫。
當時以為是對的事,回看或許為錯;當時以為是錯的事,回看或許是對。
可沒有人能夠在“當時”告訴她,應該怎麼做。
或許這就是命。
淡淡的疲倦從四肢百骸裡奔湧出來,夏折薇放下懷裡的布料,緩緩在桌邊坐下,“你走吧。”
崔皓始終注視着黑夜裡那道朦胧的影,此刻她異常平靜的語氣讓他想起陽光下湍流的小溪,哪怕被遊人興味攪弄翻起泥沙,終會寂寂沉澱一清,就像遊人不曾來過。
豆大的火光慢悠悠燃滿整室,風過躍動,影影綽綽,他沉默伫立在原地,直覺那陰翳狡猾地盤桓到自己心頭去了。
夏折薇收好火折子,從收拾好的行囊中翻出銀錢,取下挂在腰間的小算盤,借着昏黃燈光細細撥算。
支用這些本金本就該精打細算方好周轉,若想挪去照拂那些“流氓”,無異于泥牛入海,自不量力。
哪怕他們和自己毫不相幹,她也做不到就這麼束手旁觀。可能她天生就是這麼個莽撞急性的人,明知不可為仍要為之。
零星小雪飄窗而入,不禁夏折薇指腹觸碰便已消失無痕。
“這是第五次你讓我走,每一次都在為旁人考慮,”崔皓垂手站着,目光灼灼,“那麼你呢?如果不管别人,你是怎麼想的?”
記憶力好的壞處便在于此,夏折薇有些無奈,“崔皓,你訂親了。”
崔皓問道:“隻是如此?”
她坐在桌前,而他仍站在門口,分明同處一室,又好似相隔甚遠。
崔皓很想再靠近她一些,卻終歸克制住本能,依舊站在原處。
“隻要你肯表露出一分在意,無論什麼阻隔在中間,我都會不遺餘力走向你。”
自認為話已說得相當露骨,他悄悄攥起拳頭,如同秋審堂下掙紮的囚徒,等待着她最後的決判。
“崔皓——”
漫長的沉寂後,他聽到她一字一句重申:“你訂親了——”
夏折薇輕聲道:“我不會給任何人做妾,甯死也不會。我不肯嫁如我爹那般的男人,可哪怕是我爹,從始至終也隻有我娘一個。”
“原來你在意的無非是這些,”崔皓自嘲一笑,“表妹說你今日吃味果然隻是錯覺。”
他深深望她一眼,轉身推門而出,邁入阒寂飛雪的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