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時候,驚魄同秦修一起從漢州回到了長安。
同他們前後腳到的,還有一去多年的秦儀,以及他帶回來的一位十分熱烈活潑的民間姑娘。
秦儀上次回長安還是來參加秦修的大婚,同帝後定下了五年之約,如今他也準時回來了。
那位姑娘被他安置在了他外祖家。
他在長安城内有王府,但是男未婚女未嫁,為了那位姑娘的聲譽,他也做不出來直接将人請進王府這般讓人诟病的事情。
他在第一時間入宮觐見了帝王。
皇帝也已經知道了他的事情。
這個弟弟從小就讓他省心,身體不好,文不成武不就,也沒有什麼野心,遊冶山水,皇家養個富貴閑人從來都不是問題,有麻煩的是心裡有太多想法的人。
秦儀跟皇帝大緻說了說這些年的事情,走過了大秦許多地方,也邂逅了許多人。
帝王心中因為多年後重見幼弟的喜悅被帝都那甚嚣塵上的流言消逝了不少,但是帝王威儀,向來不動聲色,此時也隻是默默聽着,說了些關心之語。
秦儀一去多年,因為做的是心之所向之事,所以哪怕多年在外,但是也未有漂泊之感,容貌也未見多少變化,隻是變得更加成熟了而已。
不過,時隔多年,如今他卻見着長兄的帝王威儀越發強盛,越發覺得君臣有别,也讓他對接下來要說的話生出了許多忐忑。
但該說的話總是要說的:“皇兄,臣弟在外多年,走遍大秦南北,偶然邂逅一姑娘,弟心悅之,特來向皇兄求一道賜婚聖旨。”
帝王面無别色:“你已二十有五,也是該娶妻了,如今有心悅之人,皇兄也頗為欣慰,不知你說的這位姑娘出身如何,何方人士?”
這才是最關鍵的地方,秦儀回道:“何姑娘乃蜀州人士,家中已無旁人,臣弟見其獨身一人,便做主将她帶回長安,如今暫住在臣弟舅父之家。”
也就是,無家世無父母無兄弟無親族,真真正正的一介孤女。
帝王一聽,轉過話題:“你多年未歸,皇後頗為惦記,如今天色尚早,你去昭和宮見見你皇嫂吧。”
秦儀見他支口不提賜婚之事,便也知道帝王的态度了,心中苦澀一笑。
他自小長在皇室,從小就知道皇室子女的婚姻大事很少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就連他這般遠遠遊離在權勢中心之外的無權親王,也無法擺脫這般命運。
往昭和宮去的路上,秦儀心裡重燃了點希望。
他上次離開長安之前,皇嫂同他約定過,五年之後回京娶親,她幫他操持,若是他有心儀之人,那自然是最好不過。
如今他真的有了心儀之人,皇嫂定然會替他感到高興……吧。
他昨天晚上才到長安,神武門早已落鎖,想進宮也不可能,便先将何姑娘送到了舅父家,然後回了儀王府。
今天一早,他算好了時間,進宮觐見,本就是也要去拜見皇後的,畢竟皇後從小待他們下面的這幾個弟弟都十分不錯。
他生母早逝,先帝五任皇後,皆同他們不甚親近,長嫂如母,皇後也從來沒少為皇帝的這幾個弟弟費心。
他帶了點禮物,都是些遊覽各地時候買下的地方特色,千裡送鵝毛,禮輕情意重。
同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相比,皇後見到秦儀的喜悅是躍然臉上的,聽說他進宮了,便吩咐人趕緊備下他昔日喜歡的茶水點心。
秦儀一見皇後,便行了個大禮,同他見皇帝的第一面一樣。
不管怎麼說,多年未見,連年節他也隻是托人送書信禮物回來,這份大禮,帝後擔得。
皇後喜形于色,趕緊去扶他起來:“快莫要多禮,一别經年,如今看着你身體倒是康健了許多,在外的日子可好?”
如此直白溫暖的關懷,秦儀心中湧出一陣暖流:不管怎麼說,皇嫂總是疼他的。
他順着皇嫂的動作坐下,手邊就是他喜歡的茶水和點心,有一種回到家中的溫暖。
皇後同他相對而坐,聽他細細叙述這些年的見聞,不時驚訝感歎一番。
她自小長在長安,除了去行宮之外,從小到大都沒有離開過長安城。
此時能聽到秦儀說汴州繁華,蜀地險峻,滄北冰寒,大秦南北上下,皆是風景,皇後頗為喜歡。
談到最後,秦儀将在皇帝那邊擱置的話題重新提了起來:“皇嫂,臣弟在蜀地的時候,遇到一位姑娘,想娶之為妻,請皇兄皇嫂成全。”
皇後聽完大喜:“這是好事兒啊,本來還想着你這次回來要如何給你挑選一個合心意的妻子,如今你自己有心儀之人,是再好不過了,皇嫂去同你皇兄說。”
皇後不知道他已經在皇帝面前提過了,隻以為他是不好意思在長兄面前說這事兒,所以想通過她去跟皇帝溝通。
看皇後如此真心實意的為他開心的樣子,秦儀接下來說的話頗為忐忑:“皇嫂,她,她是一位孤女。”
聽到這話,皇後下意識停頓了一下,然後才試探着開口:“是哪種孤女?”
若是隻是失去父母,有家族兄弟庇護也沒有什麼大礙。
盡管知道艱難,但是秦儀還是據實相告:“無家世無父母無兄弟無親族,孑然一身的那種孤女。”
他不是沒想過替何姑娘安排一個身份,但是那也隻是在外人面前的遮羞布,他不可能在帝後面前欺瞞此事,那是欺君大罪。
而且親王正妃要入玉牒,若是此事敗露,帝王震怒,他或許能逃脫死罪,但是被他牽連進來的人肯定是死罪難逃。
他如此誠實,皇後腦海中過了許多種想法,并未像皇帝那樣避而不談或者直接否定,而是問道:“身世清白否?”
“她乃農家女,父母相繼去世後,年幼的弟弟之後也染病去世。”
“親族嫌她克親,便将她逐出了老屋,給她一處荒地一處木屋,她便靠着這些活着。”
“我憐她身世,便将她帶來了長安,将她安置在舅父家中”
皇後想到什麼,臉色一變:“你們可私定終身了?”
皇權不下鄉,在外多年,秦儀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在鄉下根本沒有什麼威懾力。
那裡整個村莊八成是何姓之人,他說要帶何姑娘走,那邊便讓他出聘資。
聘資對他來說是九牛一毛,但是一旦出了聘資,便是許下了婚姻之約。
而他的婚姻根本不由自主,便是許下了,将來若不成,對女兒家名聲有礙。
鄉下人不懂這些,見他绫羅加身,知道他是有錢人,不缺錢,既然提到聘資的時候他支支吾吾,那就把女兒賣了。
反正何姑娘不過一介孤女,族裡養她這麼多年,也算是盡了心意。
秦儀知道以何姑娘如今的身份定然是當不了他的正妃的,他本來也就打着金蟬脫殼的主意,當務之急是先将人帶走,他同帝後的五年之約已經快到期了。
于是便答應了這買賣的主意,拿了一紙何姑娘的賣身契,拿到了她的戶籍,辦好了路引,一路帶着她趕往了帝都。
皇後态度和藹,秦儀知道她是真心為自己考慮的,便将這來龍去脈同皇後一一說明。
知道他打着李代桃僵的主意,皇後也不意外,這也的确是最好的方法,但是……
“你打算給那姑娘安個什麼身份?”
“我打算讓舅父認她為義女,還姓何,隻說是舅母遠方表親家的女兒,無人會去追究的。”
皇後看的分明,莫說何姑娘的本來身份,便是秦儀準備給她安的這個身份,也萬萬配不上親王正妃。
秦儀的生母隻是個宮人,生下了他之後才得封才人,他外祖還是因為女兒生下了一個皇子才得升八品官員,他舅父如今也隻是從七品。
從七品家的嫡女連參加選秀的資格都沒有,更何況是義女。
秦儀如何能不知道這些,但是這個選擇的好處是他可以用血脈堵住一部分人的嘴。
而且他在長安待的時間短,他也不想去求那些大族,這般大的人情,若是改日需還,他一個閑散皇子,是還不起的。
他同皇後說了這些,似乎考慮的十分周到,但是皇後作為女子,更多的會從女子的角度來考慮事情。
秦儀這次成婚之後,以皇帝的态度,應該不會再讓他去遊冶山水了,就像當年的秦修一樣。
那樣何氏女作為親王正妃,便得負責儀王府對外對内交際來往。
長安城中貴婦多為大族之女,自小被精心教養,一個芯子裡是農家女的王妃,舉手投足都跟衆人截然不同,連秦儀真正的表姊妹都是比不上,誰都能看的出來。
哪怕秦儀舅父的義女身份隻是個遮羞布,大家也都知道那個身份就是個遮羞布,所有人表面上都不會說什麼,背地裡卻定然會議論紛紛。
人都是會踩低捧高的,長安城中大族貴婦不知凡幾,同她們打交道那麼多年,皇後太了解她們這群人的能力了。
千裡之堤潰于蟻穴,多少朝臣便是毀在了後宅這不經意的彎彎繞繞中。
她并不會覺得那位姑娘嫁到王府之後會得到如何的尊重,便是秦儀護的再好,他能護住後宅幾時。
哪怕秦儀遊離于權利中心,但是他仍然是皇室的親王,皇室的尊嚴不容挑戰質疑,何氏女的身份,實在是太低了些。
皇後執掌後宮多年,同皇帝配合默契,能力出衆,地位穩固,冷靜自持。
了解完事情全貌,便将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的說了:“七弟,皇嫂自小疼你和秦修,你是知道的。你有了心儀之人,皇嫂是真心實意的為你開心,但是何氏女,不可能為儀王正妃。”
還未等秦儀反駁,皇後便繼續說:“你先聽我說,此事無論你如何操作都是不可能的,親王正妃,身份如何不說,必得端莊大方能替你操持一府之事。”
“你便是從現在開始教,我也派人幫着你教,教上十年她估計才能堪堪比得上這京中貴女。”
“這十年,你如何應對京中的交際來往,外院大人們你可以接待,但是内宅夫人,你能替她接待一次兩次,還能替她接待十年不成?”
秦儀聽完,剛想反駁說他成婚之後可以帶着何姑娘繼續在大秦上下遊覽,不需要那般活潑的她去應對這長安城中九曲十八彎的交際來往。
他話還未出口,皇後看他臉色便知道他是如何想的。
雖然殘酷,但是還是瞥了他一眼,說:“你以為,你這次回來,成婚之後,你皇兄會再放你出去嗎?”
幾年前皇後同他定約定的時候刻意沒提這件事情,隻說五年是給他成婚定下的期限,但是她以為他們心照不宣。
那五年是給他最後的時間,他享受了皇家二十幾年的富貴,五年後是如何都要回來履行皇室責任的。
秦儀心頭一震。
他如何不知道這件事情,他六位兄弟都在長安,皇帝對親王就藩一事格外強勢,因為在他繼位之初便有原先就藩的親王有不臣之心。
但是秦儀下意識的将它狠狠的往下壓了。
他以為他一個閑散王爺,無權無勢,母族不顯,朝中無人在意,皇兄便能放過他。
如今看來,皇兄不是放過他,隻是因為他能力不顯,所以多放了他幾年自由而已。
秦儀面露苦色,但是也知道皇後到底是站在他的角度在為他考慮了。
不然帝後一體,她根本不用跟他說這些話,隻要一聲拒絕,他也隻能無能為力。
“那皇嫂可否給臣弟指一條明路,臣弟是真的,真的想娶何姑娘。”
秦儀自小性子便淡,很少會主動讨要什麼東西,看他如今這般情真意切,皇後歎了口氣。
将心中原本的想法給抹了,說了另外一條路:“側妃吧,隻能到這了,也能上玉牒。”
她本來想說的是,當個寵妾吧,上不了玉牒,也就不用換身份了,他在後宅中如何寵愛那位何姑娘也沒有關系。
但是她到底還是同秦儀有幾分情誼,看他這般,便狠了狠心,許了個側妃之位。
皇帝那邊肯定是不同意的,便是當個侍妾,皇帝都不一定樂意,這個側妃之位,皇後都得去跟皇帝仔細的讨。
秦儀知道這是皇後能給的最多的了,但:“那,正妃呢?”
皇後的意思很明顯,何姑娘不能為他的正妃,但是他是必須要娶一個正妃的,這是幾年前帝後就同他說定了的。
皇後目光堅定:“你已經将人給帶了回來,消息很快就會傳出去。”
“我的建議是,同你舅父談談,将所有情況都說清楚,看你外祖家能不能舍出一個女兒,雖然門第低些,但是好歹同你有親,也好對衆人交代。”
“若是不舍得,你也自己先挑挑,這次你要知道分寸。”
“你自己最知道你對那何氏是何等心意,你自己考慮定下來前要不要同人家女兒家說清楚,莫要成了禮人家姑娘才發現。”
皇後很冷靜,也在全心全意為秦儀考慮,那是因為秦儀是她看着長大的孩子,但是若是要她毫無負擔的去選一個好人家的姑娘給秦儀成婚,她也做不到。
長安城的大家小姐心氣兒都高,若是婚前談好了,隻當作雙方的利益交換也罷,若是隐瞞了人家,等到進門之後才發現秦儀有個真心相愛的側妃,怕也是要鬧起來的。
所以皇後能想到的最好的解決方案就是,讓秦儀舅家舍出一個真女兒來,有着親好說話,不要扯那些幾乎一看即明的遮羞布。
婚前她派人教着,到底是官家女兒能有些底子,用時肯定要比何氏短。
這樣便是何氏當了側妃,也不用換身份了,畢竟正妃的身份隻是一家從七品官員的嫡女,側妃身份自然也不用太高。
秦儀知道他舅家是一定會同意的。
皇子正妃,哪怕是他的皇子正妃,也是一個他們攀不上的位置,若不是有這層親,他們是絕對攀不上的。
但是……
“皇嫂,真的不能讓何姑娘當我的正妃嗎,我托舅父認她為親女都行,臣弟實在是不想讓何姑娘和表妹兩個人都傷心。”
他還是不死心,他隻歡喜何姑娘一個人,何必再拖表妹進來受罪。
他言辭懇切,滿目真誠。
到底是從小看着長大的孩子,皇後也不想世上又多兩個傷心的女子,她看的實在太多了,便閉上了眼。
秦儀看皇後閉眼許久,知道自己的要求十分荒唐,他也知道皇嫂說的路是最好的一條路,但是他實在是不願這般傷兩個女子的心。
皇後閉眼許久,重新睜開眼睛之後,擲地有聲:“何氏女最多隻能為側妃,皇帝絕對不可能同意你再進一步了,但是你可以不娶正妃。”
“條件是,何氏這側妃不能成禮,也不能入玉牒,你将來,也絕不可能再娶正妃,将來在京中,也要減少交際,她注定不能太顯于人前。”
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能滿足秦儀心願的方法了,要去同皇帝談判,隻能把姿态放到最低。
沒有三媒六禮,也沒有親朋見證,甚至連帶她見見祖宗都不行,唯一能得到的,也隻有那最樸素的願望:兩個人在一起。
這就足夠了,秦儀大喜過望,跪地給皇後行了一個大禮:“多謝皇嫂成全,臣弟感恩不盡!”
皇後心有點累,不過也坦然受了這個大禮,待秦儀起身,幽幽的說了一句:“希望你将來莫要後悔。”
一輩子那麼長,情情愛愛的,能撐過多久啊。
秦儀也二十有五了,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面對皇後的質疑,也沒有說别的:“不管日後如何,皇嫂今日恩情,臣弟銘記五内,感恩戴德。”
皇後起身:“行了,别謝了,擇日不如撞日,我們現在去找皇帝,争取把你的事兒定下來。”
她向來是個令行禁止的人,年輕時候更加雷厲風行,如今上了點年紀,加上被驚風驚羽兩個把頭風給氣出來之後被太醫反複囑咐要平心靜氣,如今行事已經溫和許多了。
有皇後給他撐腰,秦儀在皇帝面前的底氣仿佛也足了許多,同他談的時候雖然姿态放的很低,但是态度很是堅決。
皇帝沒想到讓他去跟皇後談,本以為皇後能打消他這不切實際的念頭,沒想到他倒是說服了皇後。
皇帝沒那麼容易說服。
他覺得秦儀耽于情愛這件事情十分難以理解,大丈夫志在四方,哪怕之前秦儀縱情山水皇帝也覺得沒什麼,那畢竟是大秦的河山,秦儀出去看看他也歡喜。
皇後幫忙說情,根本沒提她在秦儀面前說的那些話,隻是打溫情牌。
說秦儀自小喪母,長兄如父長嫂如母,他們是看着他長大的,如今他已二十有五,後宅空虛,膝下無人,難得他這麼喜歡一個人,便随着他去吧,全然一副寵着不肖子弟的樣子。
皇後同皇帝相處多年,知道同他談事情的方法。
什麼人該用什麼态度什麼話,她來的路上同秦儀都商量好了,由他來提出一部分條件,然後她再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