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教訓,凡大災之後必有大疫,所以朝廷制定的救災方案中向來有一條提前安排大夫準備應對疫情。
但是賀蘭山這波流民遭災之後連半個朝廷派來救災的人都沒有看到,疫病起的時候甚至所有人都當是普通的高熱,或者是因為遭災之後身體突然頂不住起了熱而已。
直到整個賀蘭山所有村子加起來兩千多人死了一多半才發現不對勁,于是剩下的幾百人艱難決定放棄被水淹了個徹徹底底的村莊,一路逃災到長安。
隻是這群人裡面也都還有患了疫病的人,疫病人傳人,加上一路上缺衣少食,于是又沒了一大半。
再加上路上似乎還有什麼人一直在攔着他們往前走,驚恒驚羽見到的那僅剩下的百人,已經是十不存一的結果了。
嚴屹帶去的消息及時,京兆府得知消息的第一時間便将這些流民安排在了京郊的一處空莊子中。
是曾經的一處慈幼局,剛棄之不用沒多久,所有東西都還不算破敗,勉強能夠供這百來人容身。
太醫們在聽說有疫之後的第一時間便出發了,做好措施後開始診斷,剩下的人中居然一大半都是有疫病的。
所以在刑部同大理寺調查的同時太醫已經讓人将這些流民所在之地給封鎖起來,以免讓更多的人感染疫症。
皇帝收到初步消息的時候已經是震怒非常。
兩千多人,他大秦的子民整整少了兩千多人,他在長安居然一無所知。
當天晌午,皇帝便緊急召數十大臣進宮。
宣政殿除了帝王無人敢擡首,皆是跪地聽責,由帝王點人處理流民疫症,又聽皇帝點人去河西平原,勢要将事情查的水落石出。
中間天災何起,人禍何行,都必須給他查的清清楚楚。
這廂皇帝剛訓斥完大臣,那廂田培源便又帶來了一個極壞的消息:“太醫來報,二皇子起熱,似乎是也感染上了疫症,而且……”
皇帝聽聞,臉色已經黑沉如墨,見他支支吾吾,沉聲:“而且如何,說!”
田培源跪地:“而且,太醫說了,此疫症,若是被旁人傳的,至少要五天之後才會起熱。”
接下來的話,田培源沒說,但是皇帝如何能不懂。
驚羽來叫太醫的時候他是知道的,說明那時驚恒已經起了熱。
而感染五天之後才會起熱,那就說明驚恒至少五天之前就染上此病了。
也就是說,五天之前,長安城中就有疫了。
皇帝面色陰沉:“讓太醫留在皇子府,傾盡全力治好驚恒。另外仔細盤查長安城中,但凡最近身有高熱之人,都将之暫時隔絕起來。”
他吩咐完,見田培源還是跪地不起,眉毛一跳:“還有何事,一并說了!”
田培源已經兩股戰戰,但是還是不得不說:“太醫說,此病若是起熱,就能傳給下一個人,今日二皇子一直同大公主在一塊,大公主可能也……”
他話還未說完,皇帝已經摔碎了手邊一個杯盞,杯盞碎在地上清脆的聲音掩蓋不住帝王的盛怒:“太醫院三天之内必須治好驚恒,再給朕查,到底有誰在背後搗鬼。”
帝王一怒之下,長安城人人自危。
長安城四方城門皆封,除了驚恒和驚羽被留在了皇子府之外,其他任何與那些流民接觸過的人都被送往了京郊一起被封控。
而陵雲由于之前收到吩咐要調查流民的情況,那之後也一直跟他們待在一起,自然也被封在了一處。
不過他倒是并不驚慌,禀明身份後将自己收集到的消息告訴了來調查的大人們,之後就安安心心的待在那處。
以布遮面,每日飲太醫們發放的湯藥,并不覺得以自己的身體素質會染上疫病。
他也沒有怎麼擔心驚羽,畢竟這種疫病還是需要同生病的人有近距離的接觸才會感染。
那日無論是驚恒和驚羽都是隻同那位老妪說了話,他還特意打聽了一下,雖然很是不可思議,但那老妪并未染病。
但是他怎麼都沒有想到的是,驚恒居然染病了,而且根本不是在同流民們接觸時候染的病,而是更早之前。
雖然那天驚恒驚羽也入了宮,但是他們兩個行色匆匆,一路根本未能有人多有交流,便是面見皇帝的時候,也是隔着十尺以上。
太醫們最後診斷,皇宮内無一人染上疫病,而驚恒同驚羽,也就一直待在了皇子府。
驚恒是那日早上才起的熱,之前幾天都是無礙的。
而當日皇子府中驚風驚毅一大早就都出去了,根本沒跟驚恒打照面,不然也輪不到驚恒同驚羽一起去普濟寺,太醫查驗過後也證明不管是驚毅還是驚風都沒有染上疫症。
不過那之後他們兩個也都被攔着不能再回皇子府了。
此時長安城人心惶惶,為防疫症,皇城宮門也早就閉上。
除各位大人們能戴上面巾後從側門進入宮廷之外所有人都是不許進也不許出,驚魄便索性将兩人都接回了東宮住着。
皇帝登基十又八年,自認治國有方,期間平定外患,治理内政,宵衣旰食,殚精竭慮,未敢一日稍有懈怠。
而其也自認二十年帝王生涯,他已然将大秦上下内外皆全權把握,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大秦蒸蒸日上,他也努力的想要做一個千古明君。
期間不是沒有過天災人禍。
人禍且不提,天災之中,旱澇地動,雨雪不調,他皆盡力撲救。
國庫永遠有一筆足數的救災銀子,便是救災期間另有人禍,他也洞察于心從未放過。
而這其中,也有疫症,除去一些不成氣候的,受災達百人之廣的也不過兩次,兩次皆為鼠疫。
但是那兩次鼠疫加起來,由于應對及時,死去的人數也不足上千。
此次疫症,太醫說仍是鼠疫,但是由于前期缺醫少藥,疫症蔓延,僅受災當地,便死了整整兩千人。
大秦總人口不過兩千餘萬,一下子便去了萬分之一。
而且最恐怖的是,死了整整兩千多人,他主大秦,居然一無所知。
更有甚者,這僅剩下的百來人一路從賀蘭山到長安城,期間八百餘裡,從暑日走到秋末,路上居然無一官上報,一驿通傳。
稚齡小兒也不會相信從始至終無人看得見這一整隊步履蹒跚的人,有人的确想讓他這個帝王,從始至終被蒙在鼓裡。
從事發到現在,向來形色不辨的帝王越發不怒自威。
宣政殿日日空着,但是禦書房内,滿朝文武都沒能逃得過帝王威儀。
此事不了,長安不甯。
皇帝忙的焦頭爛額,雖然為防疫症神武門從那日起便落鎖了,但是側門一直開着。
各位大人進進出出,于禦書房隔着屏風同皇帝會面,無論是救災還是調查追責,皆要進行。
皇帝一夜未眠,等到想起來去跟皇後說一聲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
而皇後此時已經擔心的不行了。
驚羽一夜未歸,她從來沒有夜不歸宿的經曆,本以為她是玩的忘了宮門落鎖的時辰,正當她準備派人去找的時候,田培源便帶來了這般駭人的消息。
皇後本就一夜未眠心慌不斷,聽聞消息的一瞬間,一口氣沒上來直接暈了過去。
哪怕是暈着也吊着一口氣,立刻強迫自己清醒過來。
她從來都是一個十分堅強的女人,立刻便要人去接驚羽回宮。
田培源連忙勸着。
說為防疫症蔓延,皇帝早已下令關閉宮門,朱雀門更是連側門都不會留,皆是重兵把守,娘娘千萬鎮定,莫要魯莽行事。
眼見着皇後根本不為所動,又向來知道四皇子和大公主在皇後心中的地位,他趕忙接着說。
太醫們已經在皇子府待了一晚上了,陛下命他們三天之内必須研制出藥方,大公主目前看上去還好,娘娘請暫且先放寬心。
皇後冷靜下來,面上應了,但是待田培源一走,便立刻讓漢女派人出去行動。
結果也的确如田培源所說,朱雀門緊閉,重兵把守,便是連尋常運送采買物品的偏中後門,也有士兵嚴格把守,根本送不了人出去。
便算是能将人送出去,也不可能将驚羽給帶的回來。
皇後急火攻心,心裡盤算着各種可能,若不是後來驚羽托人給帶了封報平安的信回來,皇後怕是連硬闖神武門都能做得到。
太醫們經過診斷,基本能夠确定賀蘭山這些村民所得的仍然是鼠疫。
雖然僅存的這百來人中一多半都患有疫症,但是好在太醫們不是第一次跟這種疫症打交道了,之前留下來的有不少藥方。
雖然不能徹底治愈,但是好歹可以遏制一下人傳人的速度,也可以稍微緩解一下得病之人的症狀。
而根據經驗來說,隻要能熬過去最開始幾天的高熱,命也基本就能保住,無非之後需要修養十天半個月的。
在大規模的給這些人煎藥治病的同時,大夫們也都在抓緊時間努力研究能治病的藥方。
此次疫症在天子腳下,治不好腦袋别在褲腰帶上,而治好了則是大功一件,誰都不敢怠慢。
而在大夫們盡力救治的同時,大理寺已經呈上了初步的調查結果。
當時皇帝将這差事交給了兵部尚書和左侍郎。
但是術業有專攻,兵部尚書也知道自己就是個皇帝順手抓的壯丁,頂頭用的,主要作用就是把皇帝當時的話給傳到刑部和大理寺去。
雖然是被皇帝欽點的人,但是兵部尚書沒想去搶刑部和大理寺的活,他也沒那樣的人可以用,隻是随時準備當個背書的人。
事情進展如何,從來都是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親自向皇帝彙報的,他最多就是旁聽一下。
也不是不想幫忙,但是着實有心無力,調查這種事情就是刑部和大理寺的活,他主要負責的還是調些兵将輔助調查。
京兆府其實在最開始就已經将能從流民那裡得到的消息全都問出來了,大理寺卿又親自前去京郊問出了一些更多的細枝末節的東西。
雖然百姓口中能知道的消息比較有限,但是管中窺豹,抽絲剝繭,藏在太陽底下的東西總是要翻出來的。
大理寺卿張峥今日獨自進宮,請皇帝屏退左右之後,将自己調查到的事情向皇帝一一述來:
“流民共計一百三十九人,其中百人左右身患疫症,多為老少婦孺,成年男子大多數都未染疫症。”
“他們來自河西平原最大山脈賀蘭山下的十數個村莊,共計兩千餘人口。”
“大概遭災時間為七月正中,連着三日暴雨,灌入河道,據他們說眼看着黃河大壩決堤,瞬間便沖塌了兩岸不少房屋。”
“據估計,大概有百人左右死于水災當時。村民未能及時收斂屍骨,暑日天熱,引來群鼠,齧咬屍身,污染水源,大概五日後,便有人死于高熱。”
“接下來陸陸續續半個月,每日大概都有幾十人左右死于高熱,村民這才猜想有疫,後又決定放棄村莊,南下長安。”
“曆時一個多月,期間又有數百人因疫症或缺衣少食死去,直到現在。”
這是整起事件的大概走向,皇帝看過粗略版本的報告,此時聽來,已經沒有太多波動。
帝王不怒自威:“此乃天災,人禍呢。”
大理寺卿不卑不亢。
他向來是朝中中立勢力,清流出身,一路從翰林學士做到大理寺卿,仕途不算平順,但是提他為大理寺卿之時,滿朝文武也基本沒有反對的聲音。
大理寺司刑獄,而且一般是刑部處理不了的案件才會送到大理寺,其一屆書生,卻能将大理寺上下治理的井井有條,其能力不容小觑。
“遭災之後,稍微穩定,村長裡正便立刻上縣城報告災情。縣裡派出不少人随其回村,據去救災的衙役們所說,縣令已然将此事往郡裡報告了。”
“那時災情僅僅為水災,死去不過百人,乃天災,郡裡也派下了人,送下物資,見大體無事,便将此事全權交給了縣裡。”
“後來鼠疫起,縣裡同樣最先知情,派去大夫,隻可惜當時鼠疫已成蔓延之勢,根本控制不住。”
“從這之後,不管是縣裡還是郡裡,便都沒有再派來人。”
“但是據其中不少村民所說,不止一次看到有穿官差服飾的人在夜裡去看那最先決堤的大壩。”
“之後疫症嚴重,村民們尋求出路,但已然有官兵将他們全部圍困在一處,不得出不得入。”
“性命攸關,民情激憤,加上已然死去千餘人,一些青壯男子趁夜色殺官兵,奪兵器,領着人逃了出來。”
“然而據他們所說,路上一直有官兵在追他們,好在有貴人相助,幫着他們從山林小道走,出了河西府之後一群人才重見天日。”
“之後便是一路上京,也是隐蔽行事,直到快到長安城,才走在官道之上。”
“據他們所說,上京途中,老弱病殘行動不快,他們曾經讓不少年輕力壯的男子先行上京,試圖将此事上達天聽。”
說到這裡,帝王臉色不明,但仍不形于色。
張峥說的面前還都是事實,他要更多的信息。
冷笑一聲:“寥寥數語,期間多少蠅營狗苟欺上瞞下之徒,是都恨不得朕在長安成一個睜眼的瞎子不成。”
帝王一怒,流血漂橹,明明屋中除了帝王同大理寺卿外再無其他人,但是這怒火卻明顯不是沖着大理寺卿去的。
張峥仍然伫立,明明弱質書生,但于帝王威嚴之下不卑不亢,靜待帝王的下一句話。
“事實說完了,說說吧,你查到什麼程度了。”
“時日不多,臣能查之事有限,目前隻查到長安城内,河西方向進京的三處驿站,皆查出不少屍體。”
“不僅有手無寸鐵的村民,更有一些周邊郡縣的衙役官差,懷中公文盡被焚燒過,不過通過剩餘的殘片判斷,大概皆為流民之情。”
說到這裡,張峥少許停頓,望向禦座之上的帝王。
隻見君王身不動,形不動,面色不動,怒意甚至都沒有前一句呵責欺上瞞下之時濃烈,但是怒海生濤之前,從來都是風平浪靜的。
大理寺卿跪地,不再言長安之事:“河西府,上下必有問題,臣請親往,查明真相。”
帝王問:“你懷疑誰?”
大理寺卿落地成聲:“河西府大都督,武荻。”
“允。”
朝堂之事繁複多變,大理寺卿親去河西之事乃絕密,除帝王外無人知曉。
對外大理寺卿稱病,一應相幹事務皆由大理寺少卿主辦,另有刑部右侍郎作為明面上的欽差前去河西調查流民之事,同大理寺卿一明一暗。
明面上,流民入京,帝王必定要查明真相。
但是河西府顯然已經上下勾結,沆瀣一氣,此事又已經過去一個多月,加上其互相遮掩隐瞞,想查些什麼必然艱難。
所以便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便是連刑部右侍郎本人,都不知道會有大理寺卿同去河西調查一事。
至于暗地裡,大理寺卿入宮當日便輕車上路,甚早于刑部右侍郎。
皇帝欽點羽林軍左中郎将随行,另點三十羽林軍,暗中行事,随身護衛大理寺卿,又賜其龍紋令牌,堪比尚方寶劍,令其便宜行事。
此事乃朝堂決策,除了帝王之外無一知曉全部布局,而對于此時仍然在皇子府中的驚羽,更是遙不可及。
驚恒的疫症來勢洶洶,十分兇險,終日沒幾個時辰能是清醒的。
疫症傳人,皇子府中未曾接觸驚恒的人早就都被清散,便是曾經貼身護衛驚恒的嚴屹也被隔絕在外,隻留一二小厮,每日飲了湯藥,覆着面巾照顧驚恒。
驚羽由于在驚恒開始發熱一整日後都同他密切接觸着,那之後便就直接住在了驚恒在皇子府的院子,就在驚恒房間隔壁,方便太醫随時照顧。
事情發展至今,是驚羽從來沒有設想過的。
所有事情似乎根本不在她的掌控範圍之内,這讓從小就習慣予取予求的驚羽頗為不安。
她再成熟懂事也到底也才不過十歲孩童。
如今身邊無任何親近之人,唯一熟悉的親人驚恒還生着重病,連自小不離她身邊的陵雲也不在,每日心中都十分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