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主子不利的奴婢,哪有什麼罰罪的必要,早在李岙說完來龍去脈的一瞬間便派人去太醫院重新調醫女,待新人來了,便是犯錯之人的命絕之時。
這些日子忙的不可開交,又失去了至親之人,胞妹如今又危在旦夕,便是脾氣再好之人都不會有什麼溫潤的樣子,更何況驚魄從來都不是什麼過分溫柔的人。
身為太子,他彬彬有禮隻是皇家儀态要求,東宮儲君怎麼可能是個毫無威嚴的人。
李岙在太子無聲釋放的威嚴下越發緊張,不敢再多說什麼。
隻好侍立在側,同太子一起等待王海将那三個病愈的人帶過來,默默祈禱着奇迹降臨。
那三個人如今還住在城中被單獨辟出來隔離這些疫症病人的地方,知道公主危在旦夕,王海速度很快。
茲事體大,王海根本沒将真實來意說出來,隻說太子想要見見這些病愈之人,守在這裡的侍衛同太醫便放了人,隻囑咐這些人覆好口鼻。
盡管這些人已經痊愈,目前看來成年人也基本不會被傳染上,但是太子身份貴重,還是需要小心謹慎。
王海帶着這些從鬼門關逃過一劫的人快速趕往了皇子府。
三個人都是普通百姓,從來沒有想象過自己有朝一日能夠面見太子,過内城門的時候都難免透露出了一些緊張。
他們的情緒太明顯,王海也感受到了,順口安慰了他們幾句。
隻說大疫當前,太子知曉他們死裡逃生,想要慰問一下。
至于公主的事情,則是半個字都沒有透露。
便是真的到了取血救命的時候,這些人也不可能知道真相,畢竟涉及到皇家公主,聲譽重要。
盡管王海十分焦急,但是行事仍然有度,很快便将這三個人帶入了皇子府,面見了太子。
三個普通百姓,第一次見到太子,連如何行禮都不知道。
還是王海在路上提醒了他們幾句,才知道這個時候隻跪地行禮便行。
驚魄将他們叫起,簡單慰問了幾句,便将他們交給了李岙。
李岙在太醫院待了幾十年,知道輕重,自然也不會将公主的情況告知這幾個一無所知的百姓。
隻說大疫當前,他們幾位死裡逃生,想取些他們的血液來研制藥方,能惠及百姓。
皇恩當前,又是利民之事,三個人都欣然同意。
知道他們病後體虛,又如此配合,驚魄吩咐每人給五十兩銀子,還有一些補身體的藥材,三人自然十分驚喜。
外人當前,驚魄半句話都沒有多說。
驚恒殇逝的消息瞞也瞞不住,但是驚羽也同樣感染了疫症的事情皇帝最開始就一直在瞞着。
也就是讓驚魄同皇後知道了,連宮内都不知道,其他人更加不會了解。
李岙知道輕重,快速帶着這三個人下去了。
雖然沒敢跟太子說具體的情況,但是公主危在旦夕,連着高燒了四天,說白了,若是再沒有法子,公主殇逝也不過就是今明兩天的事情,他不敢耽誤時間。
李岙将人帶下去後,驚魄也沒有着急回東宮,繼續在原地坐着,雙目微阖。
王海也算是看着太子長大的,見狀有些不忍:“太子要保重身體啊。”
這短短不過一旬的時間,很多事情已經是天翻地覆,所有人都是身心俱疲。
聞言,驚魄睜開眼睛。
看見王海真誠的神色,四下無人,臉上便難得的露出了點疲态:“王海,孤心裡實在有點怕。”
怕的是什麼不言而喻。
李岙雖然沒有明說,但是驚魄同王海都不是傻子。
驚恒殇逝在前,驚羽連着四日高燒,就算李岙不說,他們都知道公主能不能撐得過去就是這兩天的事情了。
王海臉上也帶着悲傷,但是此時此刻也隻能安慰太子:“公主生來有福,吉人自有天相,定會逢兇化吉。”
這樣的話這些日子驚魄不知道聽了多少,驚恒去世之前所有人也是如此說的。
畢竟,普天之下,誰能有皇子皇孫尊貴。
但是說白了,大家都是爹生娘養的血肉之軀,一場疾病,便能輕而易舉的帶走至親之人。
同王海身份地位有别,驚魄也不可能同他如何詳述内心的恐慌。
父皇母後高居宮城,幾位皇叔都已經就藩,他更是不可能去同兩個弟弟傾訴。
便是連至交好友,此時也需要瞞着,驚魄隻能一個人頂着這所有的壓力和恐慌。
再不願意說話,驚魄重新閉上了眼睛。
天災面前,縱是你在人間權勢滔天,照樣救不回親人的性命,驚魄此刻心中籠罩的,是濃濃的無力感。
他不着急離去,東宮案牍之勞他此刻已經不想再去管了。
李岙已然是打算死馬當作活馬醫,他便就要守在此地等一個結果。
最差最差的結果,他希望能見驚羽最後一面。
驚恒蓋棺之前他都沒有親眼看着,已然是偌大的遺憾了。
痊愈的三個人都是二十多歲的青年男子,取血的時候李岙多問了兩句。
都是有妻有子的,也都在這場疫症之中沒了,隻有其中一個人還剩了個仍在襁褓之中的小兒。
天災無情,醫者仁心,李岙聽了心裡也頗為難受,安慰了滿身失落的三人幾句。
取血的過程很順利。
三個人都是最先感染的那一波,症狀也都比較輕,基本上都沒怎麼發熱,咳嗽幾日也都好了,所以看着身體并不算太羸弱。
李岙估計着他們的身體情況,本來打算一人取半碗血的,後來便多取了四分之一。
此事隐秘,李岙連同僚都沒有告知,事事親力親為。
便是連這三個當事人,也隻當自己的血是為了讓太醫們去研制藥材,并未有什麼疑心,他們甚至連皇子府中有一位身患疫症的公主都不知道。
按理來說,李岙應該去找一個身患疫症的人來給公主試藥。
但是如今時間緊急,公主很有可能撐不過這個夜晚,李岙也沒時間去細細觀察藥效,将三碗血帶到藥房,準備稍作研究準備之後就直接給公主喂藥。
驚羽的房間裡,她安靜的躺在床上,呼吸清淺,臉上都是傷口。
頭上那道最嚴重的傷上了藥之後用繃帶包着,遮住了眼睛。
李岙幫她處理的時候都沒有說該如何養這些傷口的事情,蓋因雙方都知道,此時最重要的根本不是這些外傷。
若是驚羽熬不過這一關,這些傷口自然無足輕重,若是驚羽僥幸熬了過去,才能繼續讨論這些傷口。
因為那個醫女的照顧不利,驚魄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時間就派人将人給帶走了,至于下場自然也是不用多說。
但是驚魄派人去太醫院找的新的醫女還沒有回來,所以此時驚羽便一個人在屋子裡休息。
窗戶旁邊突然有些動靜,驚羽聽到了。
但是此刻她燒的迷迷糊糊,也不知道是真的有動靜還是自己迷糊之後的幻聽。
她嘗試着往窗戶的方向看去,但是雙眼被繃帶包住,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張開眼睛。
察覺到自己嗓子似乎能發出一點聲音,便試探性的發出了聲:“李太醫?”
窗戶那邊的聲音戛然而止,随即聽到的是關窗戶的聲音。
驚羽這下子便确定自己不是幻聽了,一下子警覺了起來。
畢竟若是李太醫他們來了隻會走正門,誰會從窗戶翻進來。
還沒等驚羽放聲叫人進來,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是孩童的緊張:“是我。”
被包裹住的眼睛瞬間留下了淚水。
驚羽緊張的心立刻平靜了下來,随之而來湧入的就是無數的情緒:激動,意外,委屈……等等等等。
是驚風來看她了啊。
卻在欣喜的第一時間立刻清醒:“你别過來,你快回去,這病會傳人的。”
而此刻驚風已經走到了她的床前,一旬未能見到她,哪怕皇兄再如何想辦法隐瞞她生病的消息,他也知道她定然是情況不好。
要不是皇兄一直攔着,他早就已經來看她了。
驚羽能聽到他的動靜,生怕将病過給他,哪怕周身上下已經沒有什麼力氣了,但是還是拼命的想往床裡面挪,想要離她遠一點。
驚風猜到她八成是生病了。
但是此刻見她頭上還纏着紗布,臉上露出來的地方更是一條條傷痕,感覺自己身上似乎也在隐隐作痛。
“你到底怎麼了,皇兄不讓我來看你,我偷偷翻牆過來的,你生病了。”
驚羽将自己全身埋在被子裡面,生怕過了病給他。
聽到他似乎想要爬上床來,她立刻喊道:“你别過來,你快用帕子把臉遮上。”
因為高熱,她的聲音一直都是嘶啞的,此刻緊張突然放聲大喊,若不是侍衛早前将那個醫女帶走,此刻定然要驚動一群人。
驚羽在知道是驚風來了之後那百感交集的心境如今已經全部轉化成害怕。
她雖然對長安城内的疫情根本不了解,但是她自己就是最直接的受害者,二皇兄将疫症傳給了她,她不想再傳給驚風。
驚羽将自己整個人埋在被子裡,生怕過了一點病氣給驚風。
驚風想跟她說說話,他有好多話想問她,但是如今話裡話外她都是想趕他離開。
迫于無奈,驚風隻能拿出懷中的手帕将口鼻捂上,之前他随皇兄來吊唁驚恒的時候見到皇子府的所有人都是這麼做的。
待做完這個,驚風說:“好了,我将口鼻捂好了,不會有事的,你出來吧。”
驚羽将信将疑的将身子探出了被窩,雖然驚風說他将口鼻捂好了,但是驚羽如今也看不見,隻能選擇相信他。
驚風看到她臉上的繃帶和傷口,滿是震驚疑惑:“你臉上怎麼這麼多傷口?”
若是面對李岙等人,她如今是已經沒了任何想法的。
周身都燒的不舒服,嗓子更是痛的不行,說兩句話仿佛都是在吞咽刀子,半句話都不想說。
但是驚風不同。
不過短短一旬,驚羽的生活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錦衣玉食健健康康的小公主變成了目睹着親人離去甚至如今自己也危在旦夕的重病在身之人。
她也不過是一個十歲稚童,如此驚變,周邊沒有一個親人陪伴,她現在看到驚風,若不是怕讓他也染上病竈,恨不得立刻上前去抱住他狠狠的哭上一場。
盡管驚風說他已經捂好了口鼻,但是驚羽還是控制住了自己。
緊緊的縮在床的最裡面,因為見到了驚風,仿佛也終于有了點力氣。
“你怎麼來了?”驚羽根本沒有心思回答他的問題,隻是焦急的問他。
驚羽雙眼被覆,但驚風卻能看的清清楚楚。
她露出來的皮膚到處都是高燒帶來的通紅,整個人仿佛瘦小了一圈,明明之前她還算是健康的。
驚風想上前去抱抱驚羽,但是驚羽感覺到了他的動作,又往床裡面挪了一下。
驚風隻好生生的止住了動作,隻能說話:“我感覺到你在發熱,我還老是做夢,二皇兄牽着你在往前走,我在後面怎麼都追不上。”
“我跟皇兄說了,皇兄讓我不要擔心,說你沒事,也不讓我來找你。”
“但是你肯定生病了,我昨天就想過來,都到皇子府了結果被皇兄的人發現了。”
“今天皇兄很早就離開東宮了,我立刻便跑來了,從後門翻進來的。”
從驚羽開始發熱的第一天,驚風就感覺到了不對勁,隻是一直被驚魄看管着,沒能找到機會來見驚羽。
好容易找到個機會,他趁着朝雲去更衣的功夫立刻跑出了東宮。
他跟着小皇叔學了好幾年的武功,天賦出衆,功夫也不弱,一路小心翼翼,居然真的讓他給摸到了皇子府。
他在皇子府住了幾年,從小就不是個消停的性子,皇子府内他十分熟悉。
隻要能避開外面的羽林衛翻到皇子府内部,很容易就能摸到驚羽如今的住處來,他能猜到驚羽大概就在二皇兄的院子。
他說完了之後,驚羽好久都沒有說話,驚風也不打擾她,但是他能感覺到她内心的悲傷。
良久良久,驚羽才突然開口:“驚風,二皇兄死了,他那天還陪我去普濟寺,但是他死了,我看着他閉上眼睛的,像睡着了一樣。”
她似乎到現在還沒能接受這個事實。
這幾日不論是睡着了還是高燒了昏迷,夢裡不是那個重複的驚恒牽着她往前走的場景就是驚恒最後在她面前死去的場景,似乎怎麼都忘不掉。
她老是看到這些場景,但是身邊沒有一個熟悉信任的人,她也不會跟太醫或者醫女說這些事情,她真的好累。
隻有此時看到驚風,這個她從出生開始就最信任親近的人,她才敢将自己内心最深處的恐懼給說出來。
驚風知道她的恐懼,那日他得知二皇兄殇逝的消息的時候也是深深的不可置信。
他們并不是小孩子了,不僅記事了,而且懂事了。
小小年紀,幾個月前才将幾個至親的皇叔送離了京城,如今卻将自己的骨肉至親送離了人間。
人世最痛之事,莫過于生離死别。
兩個人陷入了深深的沉默,這在他們倆之間是格外罕見的,他們兩個似乎從出生開始就不知道什麼叫做沮喪。
之前哪怕遭遇了再如何嚴重的事情,闖了再大的禍,驚風驚羽都覺得是能夠解決的,隻是需要時間而已。
但是死别,對現在的他們來說似乎真的太過于難以接受。
沉默的氛圍被驚羽連串的咳嗽打斷,她還病着,精神隻能戰勝□□一小會兒。
她咳的非常嚴重,仿佛要将五髒六腑都咳出來的樣子,驚風看的滿眼驚慌。
他一直都知道驚羽生病了,哪怕皇兄再怎麼向他否認這件事情,但是他沒有想到,驚羽居然病的這樣嚴重。
驚風手足無措,愣了片刻之後立刻拿起床邊小幾上的水壺給驚羽倒了一杯水,待驚羽稍微平複下來了之後立刻遞給了她。
兩個人都沒有費心去想,驚羽這般大的動靜,為何外面沒有一個人進來。
驚羽接過溫水,驚風本來想喂她的,但是被她毫不留情的拒絕了。
她說了,他不能也染上這要人命的病。
眼見着驚羽喝過水之後緩緩平靜了下來,驚風語氣顫抖,終于還是說出了心裡最深的恐懼:
“驚羽,你是不是,也要死了?”
他不是毫無感覺,不然的話他不可能這麼急切的非要來見驚羽。
皇後和驚魄都想盡了辦法來瞞着驚風,但是他們瞞不住的是,驚風驚羽之間那世間獨有的聯系。
大人之間很少會直接說到死這個字,大多用各種隐晦的詞彙代替,無論是老了還是走了,都似乎是在欲蓋彌彰。
但是對于對生死還完全沒有概念來說的孩童,生死仿佛真的就是兩個字而已。
若不是驚恒已經離去,驚風驚羽可能到現在都不知道什麼是死亡,以及死亡的真正含義到底是什麼。
驚羽并不意外他知道。
哪怕所有人都不會跟他說她要死了,但是他就是會知道的。
就像如果他們兩個如今的情況調換過來,不用任何人告知,她也能知道他要死了。
驚羽淺淺的笑了一下。
她看不到驚風的神情,驚風也看不到她的眼神,但是兩個人心意相通,都能感知到對方的心情。
“是啊,我應該快死了。”
驚風的眼淚立刻就流了下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時有的淚意,他的内心甚至都沒有來得及感受到悲傷,眼淚便先于悲傷來臨。
他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是驚羽突然聽到外面有聲音。
之前他們兩個在屋裡鬧出這麼大的動靜都無人前來,隻能說明守在周圍的人都去做别的事情了,算算時間也該回來了。
她沒有時間再悲傷了,撐着重病之軀立刻跟驚風說:“你快走吧,别讓他們發現了,皇兄應該來了。”
驚風還想說什麼,被驚羽一口打斷:“等我死了,你要好好陪着母後,告訴她不要傷心,你也不要傷心,我會和二皇兄在一處的。”
臨死前能見驚風一面,她已經很是知足了,畢竟之前她都不敢想還能見到他們任何人一面的。
腳步聲越來越近,重病的驚羽都能察覺,驚風自然也能聽到,隻是他……
他重重的握了一下驚羽的手,将自己的玉佩放在了她手上。
哪怕看不到,但是驚羽能夠感受到他的力量。
直到聽到他從窗口離開,驚羽才放下心來。
手裡握着驚風的玉,盡管身體痛苦不堪,但是内心似乎終于平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