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魄眼裡的殺機仍然濃烈:“何法?講。”
李岙緩緩道來:
“先朝百越之地大旱,餓殍遍野,後有大疫,百越數萬人,僅百餘人生還。”
“生還的百餘人多為青壯男子,幾乎并無孩童存活,唯一例外的是一襁褓嬰孩,也是那場大疫中唯一生還的孩童。”
“那嬰孩之母也是少數染疫後活了下來的女子,為救其子曾以血哺之。”
講到這裡,李岙停頓了一下,擡頭看向太子:
“雖兩樁疫症情形并不相同,但一些先輩們的手劄似乎都有闡述有些人感染疫症痊愈之後的血液中似乎會帶有克制疫病的物質。”
“盡管此種猜想并未得到證實,也不是每個痊愈的人的血液都能起效,但是當今階段,臣同同僚們的确已無計可施。
“臣聽說此次疫症中有痊愈之人,所以臣請殿下放手一搏。”
驚魄聽的分明,思考良久,最終還是點了頭:“王海,你親自去,将那病愈的三人先帶過來。”
王海同太子對視一眼,領命帶着一隊東宮的侍衛離去,而驚魄繼續留在此處。
他看了眼仍然跪地的李岙,說道:“先起來吧。”之後便不再說話。
李岙聞聲起身,無聲的侍立在側。
剛才他看的分明,他說了那個“否”字之後,太子殿下的眼中,是絲毫不加掩飾的殺意。
而便是到了如今,性命暫時無礙,他也仍然是朝不保夕。
若是那存活下來的幾人都不是那萬分之一的人,他也會同陳姜兩位太醫一樣,成為羽林衛又一條刀下亡魂罷了。
皇子府從驚恒确診疫症的時候就開始禁嚴,所有原先的宮人侍衛都被管控在一個單獨的院子,到如今也未見有一人起熱,說明所有人都未曾感染疫症。
隻是後來皇子殇逝,這些人便不得不查,到現在也沒有被放出來。
從那時開始皇子府中就隻有兩位主子,除了太醫便隻安排了兩位藥童服侍,驚恒殇逝之後,這兩位藥童便都直接去服侍驚羽了。
隻是驚羽哪怕還是孩童,但是到底也已經到了需要男女大防的年紀,後來李岙便從太醫院調了個醫女過來。
驚恒殇亡的那一天驚羽便開始起熱,從起熱開始便是高燒,撐着精神繞過巡防的羽林衛終于見到驚魄,将驚恒囑咐給她的事情一一辦了,她回屋過後便直接昏迷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全身都在發燙,屋子裡面一片漆黑,床頭燃着一盞燈燭。
她沒有叫人,腦子裡面空蕩蕩的,偏過頭去,月光能從窗紙中透過來。
掙紮着坐起來,動靜驚動了外面的人。
醫女趕忙進來,見驚羽靠坐在床頭,偏頭望向窗外,便說:“公主醒了,可要用些吃食?”
太醫院中養着不少醫女,好在太醫不方便直接診斷的時候觀察後宮中娘娘的病狀再告知太醫,驚羽之前見過不少,但是眼前這個之前從來沒有見過。
但是她也不糾結眼前這人是誰,她不能浪費現在這難得清醒的時間在她身上,隻嘶啞着說:“去取紙筆來。”
早上是她親眼看着二皇兄去世的,如今她也得了一樣的病,她應該也要死了。
想起二皇兄臨走之前都沒有力氣給德妃娘娘寫信,她覺得自己得未雨綢缪,趁還能動的時候,要給所有人告别。
而像二皇兄一樣,她也知道自己得的是會傳人的病,沒有人會來看望她的。
她隻能給他們寫信,并且有些開心的想着,好歹她今日見了皇兄呢。
醫女不敢違逆,很快就取來了紙筆,還帶來了李岙。
李岙給她診脈,還未探到脈相,觸手便是一片炙熱。
僅僅是手腕便是如此溫度,李岙立刻探向她的額頭頸下。
果不其然,高熱半分未退,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
驚羽由他擺弄,隻惦記着吩咐人研好磨,等到那邊說好了,她起身下床,坐到桌前,開始寫字。
李岙剛吩咐完,回頭就看見她坐在桌前寫字,走上前去,見開頭便是:“問母後安。”
心下不忍,皇室金尊玉貴的嫡長公主,也不過隻是一稚齡孩童罷了,他家中小孫女,也不過是這般年紀:“公主您現在需要休息。”
驚羽筆下不停。
她覺得自己越來越沒有力氣了,她一直陪在驚恒身邊,知道他也就是起熱第一第二日還能清醒的稍微坐起來,之後便是她在他耳邊如何喚他都很少應她。
所以她還能有精神的時間,也不過這一兩日。
她要趁着自己還清醒的時候将信寫完。
她有好多信要寫,給母後的,給皇兄的,給驚風的,給驚毅的,給安樂的,給小皇叔的,還有給好多好多人的。
但是不給父皇寫,哪怕如今病到都不十分清醒,她下意識的就是不願意給父皇寫信。
她筆下不停,仿佛一停下來就再也拿不起筆了一樣。
李岙嘗試着勸過幾次,見她連理都不理他,便退下了。
李岙知道,她親眼看着二皇子的離去,如何不知道自己的命運。
如今非要将這些信一一寫下,那紙上淌着的,句句都是絕筆啊。
整整花了一個時辰。
她腦子裡面暈乎乎的,似乎也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但是總還是記得,要讓他們不要傷心,就像二皇兄寫給德妃娘娘的信裡面一樣,勿以她念。
待墨迹幹透,她也不要醫女動手,親自将一封封信件封好。
李岙帶着熬制好的湯藥進來,那渾身上下但凡露出來的皮膚都透着紅的女孩将這些信都遞給了他:“李太醫,待我死後,你便将這些都交給我皇兄。”
信封上有稱呼,皇兄會幫忙送給他們的。
驚恒還能讓她幫忙傳信,但是她,如今卻是真真正正的孤身一人,隻能拜托給李岙了。
便是重病之下,皇室公主也自有風度。
她坐在那裡,瘦弱,憔悴,羸弱,但是那雙眼睛,在清醒的時候,永遠帶着精光的威嚴,讓李岙清清楚楚的知道,誰是君,誰是臣。
“臣,定不辱命。”
而明明驚羽交代的是在她死後将這些信交給驚魄,但是在第二日,李岙便原封不動的将所有信都轉交給了來皇子府操持驚恒喪儀的驚魄。
蓋因為,如今的情形之下,他也不知道自己同驚羽,誰會先離開這個世界。
驚魄将這些信件帶回了東宮,每一封信封之上都有驚羽的筆迹。
她自小聰慧,又有大才,于書法一道上向來不拘臨摹先人筆帖,自學字之日始便是想如何寫便如何寫。
麒麟殿的先生怎麼教導都沒有效果,隻能放任自流,是以她的字迹獨具一格,驚魄一眼便能認出。
李岙說這些是她昨晚硬要寫下的,驚魄便明白,這些,就同那封驚恒口述她親筆由他交給德妃娘娘的信一樣,是絕筆。
驚魄一封都沒拆,哪怕是寫給他的那一封。
他不敢拆,似乎拆了的話,有些事情就真的沒有轉機了。
驚羽的症狀比驚恒的還要嚴重。
她到底是比驚恒還要小上幾歲,還沒長大,身體也比不上他好。
到第二日的時候,她便已經連起身都困難了。
因為一直在高熱,溫度怎麼都下不去,時間長了仿佛連全身的骨頭都要被燒化,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
到第二日晚上的時候,驚羽已經連睜眼皮都需要很大的功夫了。
然而雪上加霜的是,除了高熱,她慢慢的開始咳嗽了。
明明連眼睛都睜不開,但是咳起來的時候卻是有仿佛連五髒六腑都要咳出來的架勢。
被醫女扶起來喝藥的時候,難得有那麼清醒的一瞬間。
驚羽想的是,還好昨日堅持着把那些信寫了,這樣哪怕她也跟二皇兄一起去了,也沒有什麼遺憾了。
第三日的時候,驚羽基本上已經連水都飲不進去了。
高熱時起時落,但已經不是最關鍵的問題了,因為她已經開始咳血。
不過短短幾日,醫女抱着驚羽便能感覺到,懷中緊閉着雙眼的孩子已經瘦了大半。
便是再精緻的皮相,貼着骨頭的時候也不會好看。
現在懷中的人,仿佛就隻剩下一把骨頭了。
第四日的淩晨,驚羽将自己從昏迷中咳醒,隻眼皮怎麼都睜不開,朦朦胧胧中外面似乎有晨光熹微。
她咳了整整兩天了,但是咳醒了之後卻突然很長時間都不想咳嗽了。
努力嘗試着睜開眼睛,隻這一個動作仿佛就花費了所有力氣。
徹底清醒了之後,驚羽努力将手臂從被褥中扯出,借着那點晨光,她緩緩擡起了手。
難得有點清醒時候。
她看着自己的手,骨瘦嶙峋,隐隐約約能看到指節中的骨頭。
她懵懵懂懂中很疑惑,明明之前她的手不是這樣的啊。
母後經常握着她的手說,指肚這般白嫩圓潤,她的玉玉将來定是有大福氣的。
負責照顧她的醫女就睡在外間的榻上,天色将亮未亮的淩晨時分,是人最為困乏的時候,醫女正在抓緊時間休息。
但是裡間卻突然傳來一聲瓷碎之聲,雖然聲音不大,但是在如此萬籁俱寂的時候,仿佛驚雷,瞬間驚醒了醫女。
醫女立刻沖到裡間,入目便是一地碎瓷,一路導向床前,地上趴着驚羽。
醫女立刻上前,将地上的人給抱了起來。
這短短的功夫,懷裡的人又陷入了昏迷,隻露出一張被血糊住的臉。
碎瓷來自于床邊小幾上的水壺,驚羽口渴難耐,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來喊人,眼見水壺近在咫尺,便主動伸手。
誰知道她高估了自己高熱了三日的身體,所有的力氣在剛探出身體去的一瞬間便消逝全無,帶着自己全身往床下倒去。
手中已碰到的瓷壺最先落地,碎了一地,她的臉,便直直的摔在了這一地碎瓷之中……
醫女驚慌失措,将驚羽放到床上便立刻出去找人,不過片刻,李岙便趕了過來。
驚羽一整張臉血肉模糊,李岙心裡便是一驚,立刻讓人送了清水傷藥過來。
将殘留在傷口中的碎瓷片一一取出,而後清洗傷口,終于露出全貌。
都是碎瓷劃出來的口子,不管是臉上的還是身上的,大多數都不太深。
但是唯有一道,估計那片碎瓷最鋒利的地方剛好立了起來,驚羽又直勾勾的跌了下去,從左額頭到左邊鬓角,經過左眼窩,一道長長的傷口,深可見骨。
好在到底避開了左眼,眼珠無礙,隻有眼皮上有一道口子。
她這幾日重病,臉上本就已經瘦的不見血肉,這道傷口仿佛是要将僅剩的一張皮給撕開道口子,又長又深。
烈酒消毒,這般疼痛,終于還是讓驚羽從昏迷中清醒了過來。
一睜眼就看見床邊的李岙眼神複雜的看着她。
她說不出話,但是能感受到自己臉上火辣辣的疼,跟這幾日高燒帶來的身體疼痛并不一樣。
努力想起了自己昏迷前的事情,大概也知道發生了什麼。
醫女見她醒來,戰戰兢兢的立刻送上溫水。
用過之後驚羽終于能重新說話了,雖然一句話得咳三次,但是好歹是說完了:“不用管了,也莫要讓他們知道了,反正我也快要死了。”
不用她詳述,在場的人都知道他們是誰。
李岙将手上的東西放下:“公主,便是如今再艱難,您也不能放棄求生之念啊。”
她的病一直都比驚恒嚴重。
除了本身的身體條件之外,最關鍵的就是她因為見證了驚恒的死亡,所以從一開始知道自己得病了之後,就默認了她也一定會死亡。
所以從來沒有過求生的想法,哪怕她也從來沒有拒絕過湯藥和針灸,但是她就是心中無念。
驚羽咳了很久,重新飲過水後才有力氣回答李岙:“二皇兄說會帶我走的。”
從第一天起熱開始,每日的夢裡便都是如此。
驚羽的夢裡,是驚恒牽着自己的手一步步的往前走,而驚風的夢裡,他在他們的背後不停的追不停的追,卻無論如何也追不上。
雖然驚羽說不用管臉上的傷口,但是李岙還是仔仔細細的給她臉上身上上了藥,用紗布給包了起來。
因為最深的那一道傷口險險停在了左邊眉尾之處,所以包紮的時候便将雙眼也一起包住了。
驚羽無所謂,也沒有追究醫女的失職。
她如今的身體已經不允許她想那麼多事情了,很多時候連周圍的人在做什麼她都反應不過來,就像當時的驚恒一樣,是到最後回光返照的時候才能正常的說上兩句話。
處理好了傷口,李岙帶着醫女走出了房間,留用過了湯藥的驚羽在床上休息。
一出房間,醫女立刻向李岙跪下:“求李院正救命。”
李岙看着這個自己親自挑選過來的照顧驚羽的人,重重的歎了一聲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皇室金尊玉貴的嫡長公主,若不是生了此等重病,貼身照顧她的事情根本輪不到太醫院一個默默無名的小小醫女。
莫說貼身伺候之人,昭和宮中但凡能夠近公主身的人,哪個不是皇後千挑萬選連祖宗十八代都扒的幹幹淨淨的。
李岙憐惜這醫女孤苦無依,将她調過來照顧重病的公主。
若是公主不幸殇逝,再加上前面殇逝的二皇子,他們這群人是無論如何都要陪葬的,她孤身一人倒是也便宜。
但是若是公主得救,她也定然會有大造化。
隻是沒想到這人如此粗心,竟讓公主發生了此等事情。
如今不說公主的疫症能不能治好,哪怕如今公主無心顧及,但是此事一旦傳出去,她的性命誰都保不住。
連續熬了幾日,上了年紀的李岙也着實沒有什麼精力。
連生氣都覺得浪費體力,隻淺淺說了一句:“老夫如今都自身難保了,你最好祈禱公主能盡快好轉吧。”
這樣或許能夠留個全屍。
若是不然,公主殇逝之時臉上帶傷,這傷隻會千百倍加于她身。
盡管驚羽發了話,但是李岙也沒想過瞞着驚羽受傷的事情,回到房間之後便立刻研墨寫下了此事。
正想派人送去給太子,便聽到傳喚,說太子傳他。
今日是公主發熱的第四天,太子一大清早便親臨皇子府,李岙心裡一緊……
李岙知道太子來意不善,但是他沒想到的是,不過兩句話,太子開門見山,眼中的殺意盡顯。
為保性命,情急之下李岙隻能抛出那個昨晚才想出來的根本未及同任何人商量的想法。
此法太過依賴未知僥幸,但是李岙如今隻能死馬當活馬醫。
太醫院諸多同僚,這幾日竟連公主的高熱都降不下去,再不另辟蹊徑,再健康的人硬生生的燒上這麼多日,便是不死也隻能成個傻子。
太子暫時同意了他的想法,派人去帶那幾個痊愈的人過來。
李岙侍立在側,自然不會傻到主動去告訴太子,哪怕是從這種疫症中痊愈的人,很有可能血液中也沒有那種可以治療疫症的物質,更何況隻有這麼三個痊愈的人。
在等待王海的過程中,太子靜坐,手指無規律的敲着桌子,面色沉着,不知道在想什麼。
李岙靜默了一會兒,最終在擡頭看了看天之後,将今日早些時候發生在公主身上的事情說了。
這是逃不過的。
哪怕今日公主殇逝,有二皇子的前例大概率也是在封棺之後才會有皇室來吊唁。
但是風過留聲雁過留痕,做過的事情就是做過,不可能因為遮掩的再好便掩蓋事情的發生。
他在皇宮待的時間久了,知道有很多事情是會深埋在地下的,但是一旦被掀出來,便是滔天大罪。
驚羽重病在身又遭此事故,驚魄一陣心疼,再看向李岙的眼神都帶着寒意:“你們便是這樣照顧公主的?”
李岙也不辯解,跪地謝罪:“臣有罪。”
驚恒昨日才出殡,驚羽又是重病在身。
父皇雖然關切,但是大疫以來種種行徑無非是在防引火燒身,不然不可能到現在都不親自來探望一下驚恒和驚羽。
母後恨不得以身代之,隻是父皇嚴令在身,卻是有心無力。
宮内宮外種種交加,連續累了許多日的驚魄滿心都是疲憊和無奈。
仿佛連生氣都失了力氣,驚魄看着跪地謝罪的李岙,語氣平淡:“待公主病愈,爾等數罪并罰。”
如此平淡的語氣,李岙卻生生的聽出了殺意。
公主若能病愈,他才能數罪并罰,若公主不能病愈,他們這群人,便隻能去地下伺候二皇子和公主了。
至于那個醫女,驚魄連提都未曾提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