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羽自從病好之後就一直住在公主府。
因她如今并未及笄,也未成婚,算不得真正的開府立戶,便也少了許多當家作主的煩惱,素日裡同長安諸人都沒有什麼往來。
驚羽曾經身患疫症的消息皇室是瞞的很嚴實的,但是有心人多多少少能猜到一點苗頭。
畢竟其在熙王病逝之後消失的時間太長了,加上那段時間皇子府戒備森嚴,而後又有她直接入住公主府一事。
消息靈通的權貴們憑借着些蛛絲馬迹,大抵還是能猜到事情的來龍去脈的。
不過皇室尊貴,秘而不宣的事情太多了,哪怕心裡猜到了,放到明面上說也是一個明晃晃的不敬皇權。
是可以抄家滅門的大罪,沒有人會在那個前線仍有戰事的情況下去挑戰大秦的皇權,所以衆人大多心照不宣。
驚羽大病一場之後性情大變,沒了往日恨不得一日遊盡長安的勁頭,每日深居簡出。
偶有往日好友上門,也不過是被公主府的宮人們請到前廳用一盞茶水,再被客客氣氣的請出公主府。
來的勤快的隻有驚風,他是偌大一個長安城中唯一的例外,他可以在這種時候仍然随時見到驚羽。
皇後困居深宮,後宮瑣事纏身,又要操心驚魄在前線的前程安危,雖然知道驚羽仍然有心結未解,但是着實分身乏術。
在确保驚羽的确身體無恙的情況下,除了送去各種東西之外,便是叫驚風多去看看驚羽。
哪怕不用皇後說,驚風跑公主府也跑的十分勤快。
帝後憐惜驚羽遭此大難,不僅特許了她長住公主府,還免了她的入宮請安,隻讓她盡可能的在公主府寬慰心情,争取早日解除心結。
這日驚風照例早早來到公主府。
他大半年來都是如此,隻要是有時間,便會一大早來公主府同驚羽一起用過早膳,再回到皇子府修習每日的功課,等到晚上再過來陪驚羽用晚膳,到夜深了再走。
若是功課不多或者白日有空閑,他白日也是會抽空來公主府的。
皇子府同公主府相距不遠,騎馬不過兩盞茶的功夫,驚風來的勤快,驚毅來的也挺勤快的。
隻是驚風每次來都能順利見到驚羽,驚毅就沒有這般好運氣,十次裡驚羽能見他兩三次就不錯了。
至于今年才剛剛住進皇子府的兩個弟弟,驚涵和驚昀,有時候也會相攜前來拜見她這個長姊。
隻是驚羽同他們感情也不深,見的次數也少,久而久之,他們來的次數便也少了許多。
宮中的另外幾個公主,驚羽原就同她們不太親近。
驚羽本就早慧,等她們懂事的時候,驚羽的精力早就放在文治武功上了,無暇顧及幾個妹妹。
加上她是大秦公主中唯一一個的例外,其他公主長于深宮,出宮機會寥寥,便是說想要相攜來探望驚羽,被驚羽拒過一次之後再去皇後面前用這個理由請求出宮,皇後那邊就直接給拒絕了。
或許是因為驚恒的殇逝,讓驚羽對這些骨肉至親或多或少的都産生了些恐懼。
本就不甚親近,如今甚至直接成了躲避。
一如既往,驚風長驅直入,公主府的宮人知道他在公主心裡地位十分特殊,也從來不會攔他。
隻是他如今也大了,不會像小時候那般毫無邊際的直接闖入驚羽的房間。
到了之後便直接去小廳,小蠻會負責去叫驚羽起身。
等到驚羽起身,洗漱完畢之後,就來小廳與他一起用膳。
她深居簡出,不怎麼出門,發飾裝扮都很簡單。
又因為心中有愧,這大半年都以素服為主。
明面上誰都不說,但是誰都知道她是為了驚恒。
驚羽大病一場之後身體遠不如從前,剛病愈的時候簡直可以說的上是形銷骨立。
如今經過大半年的休養,又多多少少養了些回來。
隻是她現在正在長身體,個子竄得快,便顯的整個人格外的瘦。
又放棄了原來最喜愛的朱紫服飾,僅着素服,更加顯得憔悴。
很快驚羽便出來了,還是原來一樣的打扮。
驚風已經習慣她這樣了,甚至已經習慣她眉骨上那道長長的疤痕了。
邊用飯邊跟她說事情:“我剛才入宮請安,父皇之前說讓我和三皇兄下個月一起開始上朝,母後聽說這事之後今日特意将我叫過去叮囑了一番,所以我今日才來的這麼晚。”
皇子到了年紀上朝觀政是很正常的事情。
隻是驚毅是到了十三歲,驚風兩月前才過的十一歲生辰,現在就讓他上朝觀政的确是有些早了,怪不得母後會将他叫過去叮囑。
不過驚羽也不怎麼擔心。
如今皇兄都已經回來了,又有母後鋪路,驚風定然不會有什麼危險的:“那你好好聽母後的安排,有空的話可以去東宮找皇兄問問要注意些什麼。”
她深居簡出,但是消息并不是很慢。
隻是她很多時候會下意識的忽略那些事情,涉及到驚風的,她才願意多思考一下。
她聲音帶着很重的啞腔,眼下一大片烏青。
驚風便問:“你昨晚又沒有睡好嗎?”
自從病愈,她便很難入睡。
勉強困的入眠,夢裡也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雜亂無章。
太醫們來看了,都說是心病,要養氣凝神,但是着實也是藥石無靈。
驚羽不想讓他擔心,便搖頭說:“是睡足了兩個時辰的。”
又岔開話題道:“你今日打算做些什麼?”
看她不想說,驚風也沒有為難她,想着等會兒找小蠻問個清楚。
也順着她的話說:“等會兒我要同三皇兄一起去接高句麗使團,他們要來給皇兄大婚祝賀,我讓三皇兄等會兒直接到這兒來找我,我們一起先去禮部。”
東宮重新訂下的婚期是十月初十,如今中秋節剛過不久,還剩一個多月的時間。
就算是高句麗距離長安太過遙遠,顧念路上許多未知的因素,使團提早出發,但是現在就到長安城,未免着實也太早了。
高句麗乃大秦東北邊境的一個國家,領土不大,國民也不多,但是曆經三朝卻一直沒有被中原大朝打下。
直到二十年前,今上登基之前,陳兵二十萬,鏖戰數載,才将高句麗打下。
然而高句麗山高路遠,物産不豐,大秦若是改國為郡難度太大,但也就行恩威并施之策,還朝于高句麗。
之後雙方簽訂盟約,高句麗歲歲上貢,稱臣來朝,成為大秦的一個屬國。
隻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大秦也一直沒有放棄對遼北邊境的防守力度,就是防止高句麗撕毀盟約。
自高句麗稱臣以來,無論是上貢還是邦交,向來卡着不早不晚的時間點,也不知道這次提前這麼長時間來長安是想要做什麼。
驚羽自小讀史,對許多政事的敏感程度比尋常公主要多出不少,有些時候,對于國事的思考細緻,連驚風都比不上她。
哪怕如今她尚處于消極度日的狀态,但是有些思維方式已經刻印到了骨子裡,一時半會兒不是想要擯棄就能舍下的。
驚風倒是也想到了這點,所以在驚羽提出疑問的時候也說出了自己的猜測:“前幾日皇兄同我大概說過這事兒,高句麗最近似乎想要出兵新羅,所以想要向大秦借兵,或者至少同大秦做好協商,免其後顧之憂。”
新羅在高句麗更東邊,是一個比高句麗更加邊緣的小國,雖然并未向大秦稱臣,但是有高句麗完完全全擋在大秦同新羅中間,大秦也一直并未陳兵這個彈丸小國。
而如今高句麗想要出兵新羅,不管高句麗同新羅之間的誰勝誰敗,高句麗必須要先穩定其西邊的大秦。
不然的話,大秦若想趁火打劫,莫說新羅,便是連高句麗估計都自身難保。
隻是莫說借兵,高句麗使團如何要說服兵強馬壯的大秦在這種時候作壁上觀不去趁火打劫,都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畢竟高句麗若是打下新羅,大秦的一角邊界,鄰國便隻剩下了高句麗,再無新羅來制衡高句麗。
這等朝事涉及到大秦外政,如今驚風也到年紀要上朝觀政了,驚魄同他多講了一些,也是要讓他心裡有個準備。
再加上這次皇帝為了鍛煉幾個未成年的皇子,将迎接高句麗使團的任務交給了驚毅同驚風,多了解一點對驚風絕無壞處。
驚魄從去年戰事起的時候就一直在河東道的前線,年節的時候都沒有回來,不僅錯過了正月裡原定的大婚之日,也錯過了正月初五其加冠的生辰。
男子二十加冠,謂曰成人,便是在尋常百姓家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生辰,更何況是一國儲君。
皇帝本意是讓驚魄快馬加鞭從前線趕回來入太廟加冠,但是驚魄堅持鎮守前線,言:國事當前,個人榮辱安危都是小事。
太子大義,滿朝文武頗感榮幸。
于是皇帝便請周太傅去了一趟前線,于萬千大秦的兵士面前親替驚魄加冠。
周太傅乃當朝帝師,德高望重,便是驚魄真的在太廟舉行加冠儀式,多半也是由他來為太子加冠。
太子親上前線,坐陣殺敵無一例外,又于萬千軍士面前舉行如此重要的儀式,經此一役,太子在軍中威望漸重。
至于驚魄自己,平亂一事危險重重,但是危險同時也伴随着機遇。
此亂之前他雖然在朝中勢力漸穩,但是多為文官。
父皇向來是将大秦的軍事勢力牢牢的把控在自己手裡,驚魄也不敢輕易染指軍中勢力。
而這次做亂的是皇帝的親叔叔,不是尋常反賊,皇室必定要親手大義滅親。
皇帝自然不可能親身上陣以身犯險,太子驚魄便成為了最合适的人選。
從他聽說康王舉旗造反的時候,母後同他就敏銳的察覺到了他們的機會來了。
隻是不能由他主動提出由太子去前線平亂。
父皇雖然不像是前朝末帝那般多疑的君王,但是沒有一個君王是會喜歡儲君的手伸的過長的。
不過驚魄也不擔心。
此亂簡直是于他的天大機會,便是他不直截了當的毛遂自薦,如今大秦朝堂上下,卻隻有他這麼一個完美的人選。
平康王亂必要一個身份足夠的皇室成員,又有兆王同奕王牽扯進叛軍裡面,幾位皇叔避嫌都來不及,皇帝又不可能禦駕親征,所以這個任務隻能落在他身上。
因為他是太子,也是因為他是如今皇室之中唯一一個快要成年能夠帶軍出征的皇子。
又一次,皇後因為她多年前的高瞻遠矚成功的給驚魄争取到了一個絕佳的機會。
平亂曆時七八個月,雖然期間不少驚險,他也曾經身受重傷。
但是他親身上陣殺敵,更是直接當着朝廷同叛軍數萬大軍的面親手斬殺敵方大将武荻,立下赫赫戰功,也成功的拉攏到一些軍中的勢力。
盡管他回京之後迅速的歸還軍權毫不貪功,但是他已經在軍中有了影響力,也有了合适的人手,接下來便是慢慢組建起來自己在軍中的勢力,緩緩圖之。
驚魄在六月末帶着大軍凱旋回朝,将幾個反王押送回京,在協助父皇同有司将他們問罪之後便一直賦閑在家。
皇帝特許他休息一段時日,後又在太廟替他補辦了一場加冠儀式。
這場儀式并不低調。
因為他是大秦建朝以來第一個在太廟加冠的太子。
先帝被立為太子的時候已經年過二十,而皇帝則是從來都沒有被立為太子。
所以皇帝格外看重這場儀式,哪怕不是在正日子,但是還是請了文武百官觀禮,格外鄭重。
去觀禮的文武百官在太廟中,看着仍然春秋鼎盛的皇帝同風華正茂的太子,非常清楚大秦大概真的要連出兩位中興之君。
如若萬事順利,必可保大秦百年昌盛。
祖皇帝是不折不扣的創業之君,武治超群,雖略輸文采,然其知人善用,用人不疑,硬生生的打下了大秦這片天下。
其唯一的缺點可能就是膝下空虛,隻得二子,先帝文治武功都不顯,祖皇帝或許也是知道這點,所以遲遲不立太子。
然而人到底是不可能如同戲文中說的千秋萬代壽永且昌,在祖皇帝薨逝之後,先帝雖然才能平庸,但是作為祖皇帝唯一成年的皇子,還是坐上了皇位。
好在先帝雖然無甚帝王之能,但是靠着祖皇帝留下來的許多顧命大臣,到底沒犯下什麼緻命的錯誤。
雖然并未趁機中興大秦,但也勉勉強強的做了一個守成之君。
并且做到了祖皇帝沒能做到的事情,留下了足夠多的子嗣,成功的讓大秦多了許多選擇。
雖然先帝在位期間大秦并未能趁祖皇帝之威趁勢棘突猛進将版圖再擴大些許,但是也到底給了之前連年征戰的大秦一絲喘息餘地休養生息。
哪怕在先帝在位後期外患漸漸有難以鎮壓之勢,但是好在大秦的第三代已起。
今上在未登基之時便戰功赫赫,如今在位快二十年,無論内外,政績顯著。
若是能堅持下去,必然是史書上青史留名的中興之君。
在太廟舉行過加冠儀式之後,驚魄除了每日上朝觀政之外便一直賦閑在家,認真準備婚事。
太子大婚各項儀式皆有有司負責,隻是畢竟是他的大婚,需要他操心的事情也不少,皇後也會時時将他叫進宮去商量事情。
所以說,雖然回京這段時日父皇并未多給他派什麼差事,但是他也是着實沒有怎麼閑的下來。
而如今驚風也大了,父皇讓他開始上朝觀政,驚魄有心想将驚風培養成自己的左膀右臂,自然會用心教導于他。
而驚風也的确是個好學生,每次都會認真傾聽。
雖然很是聽驚魄的話讓他不要同驚毅說這些事情,但是每次驚羽若是詢問,他是肯定會如實告知的。
驚魄也知道這件事情。
他們兩個之間的羁絆實在是太深了,根本沒辦法斬斷。
嘗試過幾次之後,驚魄便索性對這件事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好歹驚羽也是他們一母同胞的妹妹,又那般聰慧,她不會不知道要選擇哪一邊的。
驚魄回京之後在抽出空來的第一時間就去探望了驚羽。
他在她去歲剛剛病愈的時候便收到了軍令出京平亂,之後數月未歸。
通過書信知道驚羽的一些情況,也知道她突然搬去了公主府。
然而他寫過去的信同小皇叔的都是一個結果,驚羽每封都看,但就是不回。
久而久之,驚魄也覺得無力,他又身在前線,分身乏術,便隻能寫信讓母後同驚風好好照顧驚羽。
驚魄也知道驚羽心結未解,回京之後便去探望了她。
同父皇母後一樣,這麼長時間之後再一次見到驚羽,便是連驚魄都吃了一驚。
這跟他記憶中的驚羽完全不同,他見到她的第一句話居然是:“怎麼不讓人治傷?”
他說的是驚羽病中不小心被碎瓷劃破的臉上的那道傷口。
當時便是深可見骨,驚魄雖然知道,但是他出征之前驚羽還在恢複,他并未親眼見到驚羽,他也着實沒有想到都過了這麼長時間驚羽這道傷居然還沒有好。
驚羽聽到這句話怔了一征,她也沒想到皇兄見到她第一句話居然是這個。
随後反應過來,搖搖頭說:“沒什麼治的必要。”
其實這道傷是早就好了的,再深的傷過了這麼長時間也早就不會再流血了,如今留下的隻是傷疤。
驚羽不讓人用祛疤的藥,這道明晃晃的疤痕便就這樣一直留在了她初現天姿國色的臉上。
那道傷疤格外的明顯,就在她左眉峰上額頭一直到左邊鬓角,劃過了小半張臉,經過左眉尾,險險避開左眼。
經過這麼長時間,哪怕半點祛疤的藥都沒有用,鬓角的尾部傷痕已經看不出什麼痕迹了。
就連左顴骨的疤痕也淡了許多,隻有眼睛以上的傷痕仍然格外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