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很輕，像是怕驚醒了這一場夢境。

他低下頭輕吻她的發頂。

“嗯。我也很想安安。”

安禾擡起頭，認真的看着他，仔仔細細的把他臉上的每一分特征都看清楚。他與三年前沒什麼差别。過分蒼白的膚色，濃墨重繪的眉峰，長而密的眼睫毛，眉眼間總是很冷淡，可是一看到他那一雙平靜的黑眼睛，他的氣質又幻化成了平和，他像是能縱容小孩胡鬧還能溫和收拾爛攤子的人。

安禾抿起唇，伸手虛觸他的眼睫毛，黑色長長的睫毛輕輕顫抖，明明那一雙黑色的眼睛裡沒什麼情緒，卻讓安禾恍惚，覺得他柔軟又脆弱，于是一不留意就将自己内心裡一直掩藏的話問出口，“為什麼不告而别？”

有的時候，一句話隻是一句話。但有的時候，一句話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說出來。就怕問出口，有些不敢想、不願面對的真相，血淋淋的撕開了。

他安靜的看着安禾，似乎在想怎麼回答。

“如果想說假話，那就别說出來了……不要糊弄我。”

他面前的安禾，說着這硬氣的話，卻執拗的看着他，似乎他要是不說或者說假話，她就……她也拿他沒辦法。

他低下頭湊近安禾，他們之間的距離非常的親密，他們本就該如此的親密。他額頭抵着她的額頭，“安安，對不起。”

安禾頓時紅了眼圈。

“安安，不哭……我不告而别，是因為我腐爛了，那個樣子見不了你。”

安禾的心髒對他來說，是不舍得“吃掉”的。他把安禾的心髒放在自己的心腔中跳動。

他是人類世界最後的自然主神。自然主神，就是以身之軀孕養自然。曾經有很多很多的自然神明。萬物生長都要靠這些神明。

萬物有靈，神明也是萬物之一。有靈之物，必有私心，有失偏頗，這對整個世間的運行必定是毀滅。

于是，自然神明一個接一個走向死亡，徹底的成為孕養自然的一部分。這是必然的，是世間維持運行的無可避免的走向。

世界不需要神明。

自然有其運行的規律，它自能平衡一切。

他是最後的自然主神，死亡對于他來說，隻是時間問題。如今倒是加速了。以至于，他沒有辦法在岸上維持人形了，那樣子太醜了。

他不想安禾看見。

不過。

“安安，以後不會腐爛了。我可以在岸上陪你很久很久。”

“多久啊？”

安禾嘴邊的肌肉微抽，還是揚起了一個僵硬的笑容，卻又落下了淚來。

他曲指抹去了安禾的眼淚。他總是會讓安安流淚。

“很久很久。”

他可以看着安安一點一點變老，很久很久。

……

A111客機降落時，是早上6點。

安禾他們下了飛機，走進候機大廳時。突然有個穿着紅黑色衣服的女孩子，不知道從哪裡竄出來，一把抱住了安禾。

“surprise！大驚喜！”

拿糖小女孩也不知道從哪跳了出來，依舊穿着她的紅色燈籠裙，手裡的蘋果冰糖葫蘆變得更大了。可愛的臉上揚着大大的，兩手向上張。

“surprise！大驚喜！”

清脆童聲與清亮女聲交接，聲音大得整個候機廳都能聽見。但是人來人往的人，沒有任何人看過來。

萬清眯起眼，銀光一閃，手上已經多了一把刀。陸十方的手槍已經上好了膛。

那一大一小無知無覺，繼續興奮的做自我介紹。

“我叫尚九天，今年18，正在讀高三！”

“我叫淩潼潼，今年7歲啦！正在……”拿糖小女孩看向尚九天。尚九天擡起一張手擋在嘴邊，悄悄和她說“學前班。”

“對，我正在讀學前班！”

尚九天穿着她的紅黑色校服，紮着高高的馬尾，前有一些零碎的頭發紮不起來，淩亂又蓬松，少女的臉上正揚着大大的笑容，身上的氣質幹淨又活潑。

“安禾姐姐，你好啊～”

安禾彎了眼，笑了起來，很溫柔的模樣。

尚九天側了一下臉，回頭時又是那副無憂無慮的樣子。

“走，我們去爬重霧山！”

尚九天大手一揮，她們三個就不見了。

原地隻餘三個黑了臉的男人。

萬清收到安禾發過來的消息才安下心來。

這邊，安禾一眨眼就換了一個地方。就從富麗堂皇的飛機場，來到了雲霧缭繞的仙山上。

重霧山自然是以其雲霧而聞名。處于其山頂之上，俯瞰衆多低峰，一山連一山，雲霧彌漫，宛若大片的水墨鋪灑，畫仙盡情作畫。

尚九天大大的伸了一個懶腰，在大大的呼出心中的濁氣，“爽！”

淩潼潼也學着她的樣子，大聲的說了一句：“爽！”

安禾在一旁看着她們笑。

尚九天看向她。此時太陽早已升起，陽光落到雲霧中引發了丁達爾效應，如夢似幻，宛如仙境。不算燦爛的陽光落到尚九天身上，柔柔的給少女穿上了一層光，少女妍麗的面容，透露着青春的美麗。

“我爸媽說，我出生時，多日的大霧天終于迎來了太陽，那時候的景象就如這樣一般。于是我爸媽就覺得我未來肯定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給我取名為九天，望我終登九重天之境。”

尚九天似乎在笑，在陽光中朦朦胧胧的看得不甚清晰。

少女慢悠悠的說：“安禾姐姐，我好恨啊……”

“不過，死了之後，我變強了，我一個一個的殺了他們。”

她停了一下。

“姐姐，我沒有濫殺張東。”尚九天的語氣一下子就重了起來。

“在飛機上時，張東坐我旁邊，他和我聊得很開心。後面被劫機，在那段時間等候的時候，張東把我放了出去……所有的路線都是他告訴我的，可是後面他又帶人抓住了我……”

白淨的少女面上忽閃忽現出一些血印。安禾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尚九天平靜下來。

“沒關系，他身為闖關者死在了關卡裡，他要變成異種啦。嘻嘻，異種啊，希望他活得久一點。”

異種間最快的變強方式是吞噬同類。現在有的異種，喜歡吃活潑的食物，它們在吃同類時，同類還沒有死。

安禾想，很多時候真沒有道理。為什麼受害者需要反思自己，甚至在為自己争取公道時，還會忐忑不安，感覺自己好像過分了。

沒道理啊，真沒道理啊。

“墨輪還有哪裡好玩呢？當時出來的急急忙忙，啥也沒認真了解，現在也就隻有兩個多小時了。”

“對了，我們去蹦極！”

下一秒，場景又換了。尚九天站在倚天崖，一臉興奮，拉着安禾就跳了下去，失重感壓着心髒感覺停了片刻，眼前的一切都颠倒過來。落地時又坐在了山地車裡，在九轉八彎路極限飙車，面前的路斷了，尚九天反而用力一踩油門，直接飛了出去。下落時，感覺一切都變慢了，尚九天抱住安禾，她好像說了一句什麼，安禾沒有聽見……短短的兩個小時，蹦極、飙車、酒吧裡搶DJ唱片替他搖了兩首歌，又去胡同裡找老銀店買了三個镯子，最後尚九天穿上純白的廣袖流仙裙拉着安禾蹲在流浪歌手面前，别人唱一首她就噼裡啪裡的鼓掌說唱得好！衣袖落下時，銀镯下落，微微閃着光。

“安禾姐姐，你知道嗎？生命起源大海，萬物之靈藏在最深的海底，在那裡形成獨成一體的靈魂海。當肉、體被孕育出來，就會有靈魂從靈魂海躍出，變成魚兒向岸上遊來。等靈魂入住肉、體後，生命就開始了。”

“嘻嘻，海裡那麼多的魚兒，都是不願意上岸的靈魂啊。”

“我死了之後，知道了很多的事情。”

“當生命消亡後，靈魂就會回到靈魂海安眠，等待下一次屬于自己的肉、體被創造出來。不過現在靈魂海消散了。挺好的，靈魂在天地中自自在在的。”

“我現在是冤魂。靈魂是沒有任何模樣，也沒有任何記憶的。”

“安禾姐姐，再見啦……”

尚九天帶着淩潼潼消失了。

安禾朝着她們消失的虛空說：“再見。”

尚九天說她靈魂能量比較強，所以還可以存在很久。淩潼潼是來打工的，她會在她消失之前，找到能把淩潼潼信任托付的冤魂。

不管怎麼樣，至少，現在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