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菲斯特在廚廳。

領路的侍者為安禾和冷江推開虛掩着的門。

熱水沸騰、水汽翻滾，大骨刀一下又一下砸在骨頭上——安禾兀地停下，看向一側的走廊，一道虛影閃回了拐角。

“怎麼了？”冷江伸手貼了貼安禾的臉。

“我好像看見蔔考過了。”安禾說，“我剛進到這個劇情是實體狀态，後來我變成了這個樣子。蔔考過可能出事了。”

走進廚廳，數十位廚師在料理台前忙碌着，兩三個高鐵桶裡煮着湯，蘿蔔香草牛肉的氣味在整個廚廳彌漫。

安禾想，湯還沒到滾沸狀态，案闆上也沒有什麼難處理的肉類，她聽到的究竟是什麼聲音？安禾還想到了她剛開始進入萊利特城堡前也同樣聽到熱水滾沸、剁骨頭的聲音，可是一開門卻并非是那樣的景象。她聽到的又是什麼聲音？

這是一個混亂的時空，所以眼前之景中夾雜着過去之事？還是過去之人在重演過去的經曆？

随着侍者的指示，安禾看到了墨菲斯特。廚廳的一角擺放着茶桌，他就在那，正在品茶。他的對面坐着兩位廚師裝扮的人，一男一女。

優雅從容的一角與廚廳的忙碌火熱格格不入。

侍者及時出聲解了安禾的疑問：“由于大王子殿下總是來廚廳，廚廳裡的事務太繁雜不好專門留出大量時間招待大王子殿下。蔔考過先生就在一角擺放了茶桌，大王子殿下每次都會去那裡坐着喝茶。”

侍者原本說到這就應該停止了，但是他今日突然覺得神父大人似乎很好說話，莫名其妙他就想多說一點，“宮裡的人都說，蔔考過先生茶藝高超，讓大王子殿下念念不忘。”

安禾皺起了眉，她不知道這話哪裡不對勁，但她聽得不舒服。

安禾小聲和冷江說：“他說話怪怪的，感覺還有一層不好的意思。”

“不知道。”冷江努力的想了想，“他好醜啊，說話時眼睛嘴巴縮成一團。好好的人話從他嘴裡說出來就那麼的烏鴉黑。”

“烏鴉黑是什麼啊？”

“‘天下的烏鴉一般黑’。啊，不可以這麼用是嗎？那就是，他是壞人，所以他說出來的話就是壞的。”

安禾覺得這樣的冷江真的好可愛啊，為什麼呢？大約是，即便冷江沒有善的意識，但他的話站在惡的反面。

冷江隻能說真話。

安禾看了一眼侍者，腼腆的笑了一下，看向冷江的眼睛亮晶晶的，“你不要動噢，不然别人會會覺得很奇怪的。”

安禾腳尖輕點飄高，伸手觸碰冷江的面。冷江沒有動，隻是眼神一直追随着她。

安禾又笑了一下，故意的隻是伸手點了點他的額頭，随後牽起他的手拉着他走向茶桌那邊。安禾沒注意到冷江在她轉身的那一瞬，眼神流露出的血腥渴望。

“神父？”在墨菲斯特對面的男人站了起來，寸闆頭、怒眉狼眼，白色的皇家廚師服在他身上穿出了□□頭子的氣勢。他是霍夫斯特。洛必達。

“稀客啊，神父不在國王那裡，到這來做什麼？”霍夫斯特擡手，左手臂疊在右手臂上抱在胸前，左手中拿着一個黑色的物體。

那是通訊器。

安禾看了眼霍夫斯特旁邊的女孩子柯吉奧芙拉，個子嬌小，身上的廚師服與衆不同，是短裙裝，上衣還開了v字口。她對着安禾眨了一眼，不，應該是朝着冷江胸口的位置眨了一下眼睛，她看不到安禾。

是陳實在和蘿拉，除了冷江，他們的樣貌都變成角色卡的形象。他們倆都在努力扮演好他們的角色，霍夫斯特粗野有城府，柯吉奧芙拉妩媚有野心。安禾感覺他們似乎是樂在其中，演戲蒙騙别人（墨菲斯特）還是很有意思的。

“大王子殿下。”冷江向前走了一步，剛好遮了安禾的視線，“我來找你。”

“基拉。午安。”

墨菲斯特露出一個得體的笑容。

下一秒，他收斂起笑容，華貴的面容上迅速爬上了陰影，眼神冷凝，他屈指敲了敲桌面。在嘈雜火熱的廚廳，他仍舊像是在高台端坐，對下面人的命運擁有不容置疑的掌控權，“你有什麼事情嗎？”

蘿拉動了一下，她側身避開墨菲斯特的視線咧嘴笑了出來。她内心小聲逼逼，裝逼狗。

安禾湊近冷江耳邊快速說：“王後。”

“與王後有關。”冷江對墨菲斯特說。安禾愣住，冷江的聲音有些冷，“請大王子殿下移步。”

這個時間裡的墨菲斯特蠻正常的，還挺好說話。他起身向外走去。

“神父大人，您快跟上啊。”蘿拉嬌聲嬌氣的說着，刻意拉長的語調，滿是不懷好意。

冷江在等安禾，她還沒回神。冷江垂下眼，牽住安禾的手，她呆呆的看了過來，兩隻眼睛睜得圓圓的。

剛才安禾說出那句話就撞入那雙純黑色的眼睛裡，她一下子就愣住了。她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很熟悉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突然在這一刻有了陌生的感覺。無數次觀測宇宙，依然會是無盡的漆黑，越是凝視，就發現永恒法則下的不變。

冥冥之中，無法改變的永遠。

安禾第一次那麼的想知道冷江在看向她的那一瞬間想到了什麼。

安禾收斂起所有的神思，“走吧。”

……

去見王後并不順利，王後異化了。房間裡滿地黑血，醜陋的寄生體在王後身上蠕動，黑色發臭的液狀物從王後各處空洞鑽進體内，或許是流出來。墨菲斯特目眦欲裂，可沒有沖進去，恍恍惚惚的呆立在那裡。

克萊兒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她穿過了墨菲斯特的身軀，她也是一名幽魂的狀态，一席素白長裙。

她站在房間中央，閉上眼睛，低聲唱着贊歌。

贊歌？

安禾仔細聽了一會，她真的是在唱着贊歌。

“血與肉形成了新的軀體，你的死亡，給予他靈魂。”

“我們所期待的，感謝你為我們帶來。”

整個空間都波動了一下，時空又要變化了，墨菲斯特恍神的悲傷的永遠定格，他落寞的神情像是風雨中獨立着的小草。他失去了他的母親。

一轉眼，曆曆畫面忽地閃過。在正常的時間線中，墨菲斯特并沒有親眼看到王後的死亡，他隻是聽說王後為了挽回國王的心使用了巫術後被反噬，他不信這個說話，可王後的屍體确實是異化狀态。原本墨菲斯特對于巫術、黑魔法毫不在意，更對使用它們人的處境漠不關心，隻是剛好可以用他們去制衡舊貴族，指責舊貴族對同類如此殘酷。自從王後死了之後，墨菲斯特認為，以往傳統的延續必有其的道理，那些女巫、黑魔法師在他們所謂奉行的信仰下做出的行徑，同樣是殘酷的對待了同類，或許在他們眼裡人類并不是他們的同類。

墨菲斯特觀念的轉變，也讓原本因他對舊貴族和異端不偏不倚的态度而來的人背叛了他——蔔考過。蔔考過受女巫和黑魔法師的照顧長大，他知道被稱為是“異端”的那群人同樣深愛着海萊微莉亞，他們遭受了許多子虛烏有的污蔑。

安禾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一個人的觀念能因為一個人死亡而改變，那個人一定很重要。在錯亂的時間中，墨菲斯特親眼看到了自己母後的死亡，可是他的悲痛很異常。并非是說因為他沒有沖進去所以他不夠在意，而是他的那個狀态像是在悲痛之下意識到了什麼真相，故而恍恍惚惚呆站在那裡。

現在場景變幻，他們又回到了廚廳。隻有兩位廚師在，霍夫斯特和柯吉奧芙拉，他們現在不是蘿拉和陳實在扮演，而是過去中真正的他們。霍夫斯特正在磨刀，柯吉奧芙拉戴上了口罩，指尖滑過一件又一件刀具，器械的冷氣都将她身上的輕浮變成豔。

鐵桌上躺着一位身形略小的男性。

想起聽到的兩次剁骨的聲音，安禾大緻猜到了他們要做什麼。

突然，一抹白影晃進安禾的餘光中。

是蔔考過。

他面上沒有任何的血色，白着一張臉，像是雪日的一束白光。他原本是毫無表情，見到安禾他們緩緩的舒張開了面部的肌肉，露出一個淺淡的笑。

“安禾，您好。”

“您好呀，蔔考過。”安禾笑着說。

冷江淡淡的掃了一眼蔔考過，他才微微動了一下，安禾就擡手抵住了他。一般情況下，冷江的小心思安禾都能猜出來，冷江現在莫名其妙的占有欲與炫耀心理又在作祟，他是想将安禾攏在懷裡。安禾看都沒看他，向蔔考過問出她的疑問：“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遠處，輕輕地響起刀具被拿離鐵桌面細微的聲音。柯吉奧芙拉屈起一指，從鐵桌上的男人的下颌向下壓，咽、喉結、氣管、鎖骨中央……刀猛地刺入下颌，向下劃拉，割開肌肉皮層，劃開管道。刀緩緩起，淺略過胸骨，半入腹上區、臍區，恥區，近乎完美的畫出了一條前正中線。

蔔考過再度微微的笑了，這一次安禾從中感到了一種慘淡的意味。

“說來話長。”

“海萊微莉亞是歐維諾大陸的第一大國。莫托托羅是海萊微莉亞的鄰國，是第二大國。海萊微莉亞前任大帝波珂哼有着龐大的野心和遠大的宏圖，他意圖吞并莫托托羅。不幸的是他患有先天性心髒病，三十四歲時發病去世，現任國王烏邏十六歲登位。波珂哼在世時，指示烏邏與莫托托羅的公主芙萊兒結交，烏邏成功讨得芙萊兒歡心。在登位時，烏邏迎娶了芙萊兒。”

“海萊微莉亞與莫托托羅國情相似，同樣有巫女和黑魔法師，并且同樣對二者進行迫害。但是莫托托羅那邊分善惡女巫，善女巫地位崇高。芙萊兒就是善女巫的後代。”

柯吉奧芙拉換了一把長彎刀，沿着正中線，劃開肉與骨的連接。在她手下，肉柔軟得像是果凍，鮮血染紅了她的白手套。

安禾問：“芙萊兒和克萊兒有什麼關系嗎？”

“偶然相識。克萊兒從城堡地牢逃出，在城堡中慌不擇路誤闖了芙萊兒的寝殿。”蔔考過沉默了一會，他想起了很多的往事，“克萊兒是一位冷靜的複仇者。她的母親用紡紗支撐起整個家庭的生存，一次客人不想付錢反污蔑她是女巫，被執行火刑。克萊兒是後天修成的女巫。”

一大塊一大塊的肌肉被拆解下來，霍夫斯特把它們扔進桌下的一個石鍋，掄起一把錘子砸了起來，一下又一下，肉裡的血全部飛濺出來。石鍋一倒，鮮血随意的潑了一地，沒有濃厚的腥鏽味，反而接近香草的迷迷清爽香。

克萊兒又是一席白裙出現了。黑發瀑布一樣的下落至腳裸，美人面柔弱蒼白，她是一抹在活人中行走的幽魂。

克萊兒背對着他們，向着案闆，一步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