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上遇到了太多的轉折和變化,一件事堆着一件事,伊洛恩直到現在才有空閑靜下心來,回想發生的種種。
回想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現的貓咪,回想躺在台上、生死不知的雌蟲,回想被他背在身後時,垂到他胸前的長發,回想清理傷口時顫抖的脊背……
想來想去,腦海中的影子層層疊疊,全都是詩因。
他摸了摸詩因的後腦,微涼的發絲在他的指間穿梭,讓他心口熨帖。
——但是止步于此。
他和詩因現在隻是尋常的醫患關系。詩因需要他的幫助來恢複健康,而他則為詩因提供治療,他們隻有通力合作,才能一起逃出這個地方,僅此而已。
他不能生出太多妄念,況且詩因本來也不喜歡他。
他要有自知之明。
他一向很有自知之明。
手掌一下一下拍着詩因的後背,伊洛恩的神志慢慢混沌,不一會兒也睡着了。
夜長夢多,在不分白天黑夜的地下室裡,伊洛恩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也許是白天過得動蕩不安的緣故,夢裡也盡是些晃動的舊時光影,記憶的長河被翻攪得渾濁一片,浮起許多許久不被他想起來的事。
當他還叫做易水恒的時候,他曾經有過一個家。
他的家裡很熱鬧,有他、媽媽、八隻雞和三隻鵝、熱氣騰騰的鍋子、幹幹淨淨的台面,以及爸爸的遺像。
鍋裡的熱湯總是煮的咕噜咕噜響,白霧氤氲。媽媽做的年糕,雪白細膩,甜軟又有嚼勁,被筷子從湯中撈出來的時候,還能在空中輕輕顫下尾巴。
落到糖碟裡一滾,湯汁都化成了粘稠的糖漿,一口塞進嘴巴裡,清甜綿柔的滋味都在舌尖打轉。易水恒燙得一邊哈氣一邊吃,一頓能吃二十幾個,把小小的肚皮撐得鼓鼓囊囊,渾身都是熱汗。
媽媽就在旁邊笑着說,慢點吃,又沒有誰和你搶。喜歡吃,媽媽天天給你做。
不久,這笑容漫漶了,變成了爸爸相框旁邊的另一幅遺照。
易水恒無依無靠,八隻雞和三隻鵝的肚子也餓得咕咕叫。他隻能離開熟悉的山林與田野,背着書包,在各路親戚家中輾轉了一圈,大江南北走了一遍,最後來到了姑姑一家所在的城市。
開學第一天,他被老師領進班級,和講台下若幹雙光鮮亮麗的眼睛對視。
他磕磕絆絆地說:“大……大家好,我是易水恒,容易的易,流水的水,永恒的恒。”
他轉過身去,把自己的名字寫在了黑闆上。
按照正常流程,這時同學們就應該鼓掌了,但不知道是誰先“噗嗤”笑了出來,這一聲像是打開了什麼不得了的開關似的,全班頓時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班主任用力拍拍講台,喊了好幾聲“安靜”,小孩們還是笑得東倒西歪,還有幾個前排的男生朝他做鬼臉,放聲大笑:“老師!你聽,他有口音耶!”
“安靜!”
一片鬧哄哄的喧嘩聲中,易水恒低下頭去,閉緊了嘴巴。
全國各地的教學進度并不相同,易水恒原先的成績就不算拔尖,幾經輾轉,更是一落千丈。幾次考試過後,班上的同學漸漸也不待見他,每次換座位的時候,班委們都故意把他排在教室的角落,讓他和垃圾桶坐在一起,而靠得近的同學也故意把桌椅挪得遠了些,在他身邊留出一條真空地帶,除了扔垃圾,誰也不會過來。
城裡的小孩總是有許多種零食,天天換着花樣吃。巧克力,牛軋糖,蛋黃派,千層酥……五顔六色的包裝盒和糖紙紛紛揚揚地落到他身後的桶裡,每一個都掠過一陣獨特的甜香,在無人問津的桶底混合,發酵,漸漸變成了一股古怪而難聞的氣味。
易水恒長年累月地被那種味道熏染,即便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也會使素未謀面的同學掩鼻皺眉,加快腳步從他身旁經過。
他形單影隻。年深日久,他的成績仍然沒有什麼起色,隻是慢慢學會了和孤獨作伴。
好在放學之後,易水恒往往沒有孤獨的空閑。
姑姑姑父都是工人,家境并不寬裕。為了能在這個家住得久一點,易水恒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打掃、洗衣、買菜、做飯、照顧表弟表妹,給小孩穿衣、梳頭、洗澡、喂飯、接送上下學。
表弟剛上小學一年級,表妹則還在幼兒園,倆小孩個頭不大,已經非常有主見,想買什麼,想吃什麼,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全都不容置喙。
“表哥,我想吃那個!”
表妹在他背上騎小馬,揪他的耳朵發号施令,胖乎乎的小手往商店櫥窗一指,強迫他轉向,隻見貨架上擺着一排油汪汪的辣條,花椒在袋子底積了厚厚一層。
易水恒低聲勸道:“吃了零食就吃不下飯了……我們先回家吃飯好不好?”
“才不要!表哥做的飯超級難吃!狗都不吃!”
小姑娘記仇,易水恒之前不小心把糖當成鹽撒進菜裡,一盤白菜甜的發齁。她吃了一口就嚎啕大哭,被姑姑哄了一天也沒哄好,此後每次鬧脾氣不吃飯,都必定要拿出來講上一回。
她說着,果然又大哭起來,拽他的頭發,叫道:“我就要吃那個!讨厭表哥,表哥做飯最難吃,我就要吃零食!我不要吃飯!”
易水恒頭皮被扯得生疼,隻能不停地說:“對不起……不要哭……”
路上的折騰隻能算小打小鬧,吃飯的時候才是雞飛狗跳。苦瓜是小孩們的天敵,每次在飯桌上遇到了苦瓜,表弟表妹都是一陣尋死覓活,偏偏姑姑還非要往他們嘴裡塞,結果總是鬧得人仰馬翻,這一晚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