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的尖叫聲歇斯底裡,震得人耳朵生疼,姑父終于不耐煩,把筷子在桌上一拍,喝道:“小易,你去把苦瓜吃了!”
易水恒連忙把半盤苦瓜扒進碗裡,囫囵咽了幾大口。姑姑于是對表弟說:“看見沒有?小易哥哥多愛吃苦瓜呀,你要向哥哥學習!”
表弟臉上淚痕未幹,打着哭嗝還在嚷嚷:“沒人要……沒人要的小孩才愛吃苦瓜!哥哥沒人要,學習又不好,還喜歡在親戚家死皮賴臉地吃白食,我才不要學他!”
“嘿你這孩子……哪學來這種亂七八糟的話……”
“爸說的!”
……
苦瓜真的很苦,苦得他眼淚一直往外湧,在眼眶裡不停地打轉,隻是不敢落下來。
飯後,照例是易水恒去倒垃圾,他一手一隻滿滿當當的塑料袋,踮起腳,用力甩進比他人還高的大垃圾箱裡。哐當兩聲,垃圾順利着陸。他正準備往回走,就聽到前邊轉角處傳來一陣小孩嬉鬧聲,夾雜着細微而尖銳的貓叫。
他遲疑片刻,還是走過去看了一眼。一群一二年級的小蘿蔔頭正圍成一圈蹲在牆角,拿樹枝捉弄一隻髒兮兮的小奶貓。貓咪已經吓得渾身哆嗦,被按趴在地上,尖叫掙紮個不停,小孩們還嘻嘻哈哈,玩得不亦樂乎,甚至還想要用樹枝去戳小貓緊閉的眼睛。
他立刻皺起眉頭,大聲道:“你們幹什麼!”
那群小孩驚吓回頭,見到是一個比他們大的孩子,頓時扔了樹枝,作鳥獸散,一眨眼的功夫就跑沒影了。
掐在脖子上的樹枝沒人再使力,小貓仍然匍匐在地上,瑟瑟發抖。易水恒蹲下來,撥開那隻樹枝,見小貓還是不動,便想要把它抱起來,放到樹林裡面去——至少那裡沒有車和人,比人行道上要安全一些。
誰料他的手指連貓毛都還沒碰到,小貓就猛地擡頭,一爪子驟然揮向他,炸毛叫道:“喵!!”
奶貓的爪子不夠尖利,但垂死掙紮下,易水恒的手背還是瞬間多了幾道流血的口子。他吃痛縮手,小貓瞅準這個機會,嗖地竄入夜色中,兩三下就逃得不見蹤影。
路燈的光線幽微,無人經過的街道回歸寂靜,隻有家家戶戶橘黃色的窗口偶爾飄出電視機和聊天的聲音。易水恒站在原地,看着小貓消失的方向,手垂在身側,半天沒動。
血珠一顆顆冒出來,順着皮膚滾落,吧嗒,吧嗒,在地上摔出非常微小的水花。殷紅的,透明的,此起彼伏。
媽媽……
媽媽做的小年糕,掉到地上了。
世界緩緩沉入黑夜,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的彌留之際。他卡在深深的地縫裡,渙散的瞳孔映着夾縫中的天空,看着那一線天慢慢融進夜色。
此後就該是永不日出的長夜。
不論是前世的易水恒,還是此生的伊洛恩,對他而言,人生是恒定的累積不幸的過程。他就像是河邊的挑夫,彎下腰,背上一件不幸,站穩了,再背負下一個。
然而他隻有背負,卻沒有能夠卸貨的地方。直到有一天量變引發質變,他的脊梁終于被太多的不幸壓垮,于是就死了。
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他十分習慣面對各種意外,所以對于一切的結束也沒有多少感觸。因為人世間無可留戀,所以對死也沒有畏懼。
況且死亡的痛苦,哪裡抵得上活着的無望。
半夢半醒間,伊洛恩下意識縮了縮肩膀,想要抱緊自己的身體,把自己團成一隻小烏龜,瑟縮在黑暗長廊的角落。
長夜中忽然有燭光一閃,他的脖頸處傳來一陣溫熱的鼻息。伊洛恩蜷起身體,下意識往那邊湊得更近,那陣氣息便順勢貼上他的皮膚,化作了粘膩濕熱的觸感。
恍惚間,伊洛恩好像夢見那隻逃走的小貓又跑回來了,不僅如此,還把暖乎乎的身體團在他頸間,用尾巴纏住他後脖頸,伸出小舌頭,用力地舔着他的喉嚨。一下,又一下。
原本避他唯恐不及的小貓咪,此時就像是一隻橡皮糖一樣挂在他身上,粘得緊緊的,怎麼也甩不掉。
……也未免粘得太緊了。
伊洛恩漸漸感到呼吸困難,他掙紮了一下,沒能躲開。最後實在癢得受不了,隻得睜開了沉重的眼皮。
視線緩慢地聚焦,昏暗的室内此時正亮着一點燭光,燈芯上的火苗穩定而安靜地燃燒,驅散了令他不安的黑暗。
……哪裡來的火光?
脖頸處的癢癢沒停,斷斷續續,一下接一下的,他垂下頭,迷蒙的眼睛正好與詩因的對上。
詩因見他醒了,非但不收斂,還耀武揚威似的,微微眯起眼睛,低下頭去,往他脖子上又用力嘬了一口。
伊洛恩慢半拍地意識到,是詩因在舔他脖子上的汗。
那怎麼行。
他輕咳兩聲,用手挨着詩因的臉側,想稍微推開一點距離。可是還沒使力,後者就收回放在他腦後的手指,轉而牢牢扣住他的手背,反按在了自己臉頰上。
“伊……”
詩因舌頭還動不利索,發出的聲音也有些含糊不清,像一塊融化了一半的糖,黏黏糊糊,粘人耳朵。
“伊……洛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