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什麼意思瘦高者自然懂,感激涕零地朝張福沅磕了幾個頭,挪動膝蓋退到不打眼的地方,撐地起來便一溜煙出去了。
張福沅朝老者一拜:“晚輩久聞太傅之名,今日得見,果然氣度不凡。”
公上方擺擺手:“這些鬼話留着對别人說吧。”說着,他旁若無人地蹲下身子,拿笏闆鏟起土來。
秋陽隐約破開迷霧,半邊天已在微弱的亮色之中。
張福沅一雙琥珀棕眼清淨到沒有一絲雜色,一張俊美的臉亦隻有親和謙恭,繞是在公上方那裡吃了癟,也不見有絲毫情緒波動。
若非他眉目間隐約可見的冷寂,見着他的人都要恍惚這幾日的殘忍手段是否隻是謠言。
張福沅行了個晚輩之禮,轉過身,掠了一眼早已寂靜無聲、正望着他的衆同僚。
大家都知道公上方的脾氣,這老頭子雖一無權二無勢,但叫人難堪的功夫卻是到家的。
而張福沅最近幾天火勢太旺,今日他倆第一次見,衆臣還以為兩人會對沖起來,哪想得到就這麼草草兩句不鹹不淡過去了。
衆臣看戲的神色還沒來得及褪,就被張福沅撞了個滿懷,氣氛一下子尴尬起來,不知是誰起了個頭,大家紛紛朝張福沅行拜禮以作掩飾。
隻是這禮,有人行得端,有人不情不願。
尤其是吏部侍郎曹堇年以及他兩個部下,皆是冷眼看着。不過這也好理解,吏部侍郎的親妹妹是陳書旸夫人,如今陳家滿門皆滅,吏部侍郎心中不恨才怪。
張福沅彎腰行了一個晚輩禮,聲音清寂,奏入瑟瑟風中:“各位前輩不必客氣,日後共事還得承蒙各位照顧。”
下邊又是一陣“哪裡哪裡”,在這打哈哈眼的寒暄中,忽然有一聲朗笑自胸腔傳出:“你怎堵在門口不進去?”
來人正是王大海。
他人高馬大,過院門時還需躬身低頭。他一步入内擡起頭來,目光投向張福沅,眼珠子往邊上一挪,似是在提醒後頭還有人。
“王指揮使。”站在一側的顧堯也朝王大海使了個眼色。
王大海眼神往院内一斜,立刻會意,連忙張着一口白牙笑着朝衆朝臣行了軍禮問好。
這三人毫不避諱地同氣連枝,衆臣子心中也暗自掂量着朝局上黑白子盛弱。
張福沅升任中書令,已是到朝權中心;而顧堯接替張福沅升任禦史中丞,有越級監察、彈劾百官之權;這王大海乃四品指揮官,手握兩萬精兵;權、兵皆有,可紮根不深,這盤局輸赢之勢,他們尚且還看不清。
王大海行完禮,退到一旁去。
那院門立刻同時跨進來兩隻繡工精緻、價值不菲的黑靴,下一秒,門下侍郎袁朔成、戶部尚書袁朔安便跨門檻而入。
袁朔成當了三十載的門下侍郎,秉性端肅沉默,可自從其嫡子袁绯柒因科考舞弊被賜斬首懸于鬧市後,那原本如日中天氣、宇軒昂之氣已顯露出幾分衰老頹然之勢。
他慣常不會裝腔作勢,是以投向張福沅的神色冷到極點。
衆臣屏住呼吸,誰也不敢說話——上頭的人在鬥,他們下頭的人焉能好過?
一直靜默的張福沅,倒是突然勾起一抹笑意,朝袁朔成行了同級輯禮:“袁大人。”
這一拜,謙和之下暗藏譏諷——
三月前被換試卷的寒門,非但沒被他們滅口成功,反倒搖身一變與他平分朝臣最高權,還隐有遮天蔽日之勢,哪個當事人心裡能爽快?
是以,袁朔成同前三日一樣,并不接禮,徑直越過張福沅朝裡面走去。
戶部侍郎袁朔安與他不同,面上功夫滴水不漏,好像之前的事情從未發生過一般,笑得十分熱情:“我兄長他性子慣常如此,張大人不會與他計較吧?”
“袁尚書說笑了,袁大人不與本官計較,本官都要燒高香了。”張福沅這話語氣柔和,可字字帶刺。
這話剛說完,待漏院的氣氛又冷了一個度,可下面的人是一個哆嗦也不敢打。
幸好下一秒卯時的鐘聲響起,皇上近侍魏公公唱道:“宣各愛卿入宮觐見。”
宣仁門被推開,門柄上的鐵環敲碰着銅獸頭,混着遠方佛塔四角泠泠的金铎聲,回蕩在這小片寂靜無聲之地中。
袁朔安保持着笑容,等魏公公報完,另起話頭道:“張大人,請吧。”
張福沅也笑着回之一禮,而後擡步往前走去。
可走了兩步,他忽然蹙眉,往回望了一眼,一個身穿淡藍衣袍、手握紫扇的男子,站在遠處街角袁家的馬車旁,正看着他。
是袁觀生。
袁觀生是翰林學士,未封官階,不握實權,進不了待漏遠也上不了早朝——
皇上忌憚袁觀生勝過他兩位長輩,當初不惜冒着與衆臣翻臉的危險,在袁觀生中狀元後硬是沒給他一官半職,而是将他打發去了翰林院。
可即便是這樣,也不妨礙他在後頭攪動風雲。
張福沅的眼瞬間就冷了下來,手中的笏闆陷入他手掌的皮肉中,還在隐隐發抖。
可他又忽然又笑了——今天上朝,可不就是為了袁觀生的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