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路,到了最後的時刻,總是要自己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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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底,學校高三二調。
春好破天荒考砸。
她分數一向名列前茅,雖不是班上成績最好的,但寫卷子是出了名的又快又穩。班主任說,隻要她保持,考個985沒有任何問題。
這次退步,科任老師們如臨大敵,依次找她談話。
可談話也談不出結果,她每天睜眼就是學習,白沙洲都大半年沒去了。
學校宿舍管得嚴,隻要晚上挑燈夜戰的,宿管阿姨都會挨個敲門強制睡覺;春好便等清晨的時候早起,畢竟宿管阿姨四五點是起不來的。
那時已經春天了,天亮得越來越早,春好總在破曉的時候醒來,萬籁俱寂,仿佛她醒在整個世界的前面。
她一個人望着清寒的夜空,總會想到村伯伯,想到媽媽,想到秦在水。
所有人都堅信,考上大學就好了,畢業就好了,走上社會就好了,春好以前也這樣希冀,現在卻不這麼覺得。
人生太長,又太短了,重重的關卡,都是分離與死别。
詩吟每次醒的時候,春好正從走廊背完書回來。
她擔心她的狀态,“好好,你真的不多睡會兒嗎?”
“沒關系,我小時候就這個點下地幹活的。”春好笑,“現在我都不用幹活兒,隻是念念書、寫寫字,輕松多了。”
班上,有科任老師會收集一些雞湯,在訓話時,問學生筆輕還是鋤頭輕,書輕還是磚頭輕?
春好厭惡這樣的話,這幾樣她都拿過,筆不好拿,鋤頭也不好拿。為什麼要從鋤頭和磚頭裡找優越感?
筆拿不好的人,大概率也不願去碰鋤頭和磚頭;嫌棄鋤頭和磚頭的人,往往也不配拿筆。
但她沒有反駁,她性格已比從前收斂太多。
四月,學校弄了個高三活動,便騰出一個下午帶學生去長江邊撿垃圾,說是公益,實則更像緩解壓力。
春好和詩吟走在一起。
兩人拎着垃圾袋沿江邊散步。
許馳不太來學校,他為了藝考漏掉太多文化課,學校的複習已經跟不上了,他媽媽給他請了輔導,在家備戰。
也有閑話傳來,說許馳家生意不行了,也有說他父親出軌被發現,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總之現在宜城首富早不姓許。
詩吟壓力也大,她媽媽要她考高分,又想她學師範,畢業回宜城當老師,她不想這樣。她喜歡穿搭,喜歡妝造,很多明星工作室出圖,她都能拆解得頭頭是道。她媽媽卻覺得她不安分。
兩人沿着江水一路往前。
四月已經是春光明媚的季節,她們隻覺得一片灰暗。
春好盯着江水,武漢有長江,宜城也有,西達也有。西達在巫峽旁邊,峽灣急轉直下,水勢渾濁鋒利,而武漢的長江,平緩悠長,總有苦盡甘來的味道。
她想,秦在水在西達看過的江水,會流到她面前嗎?
兩人走不動了,坐在江灘的巨石上。
頭頂長江大橋往對岸延伸,橋上有火車轟隆隆飛馳而過。
詩吟給她拿了罐可樂,春好道謝接過。
兩人累得都不說話,就這麼靠坐在一起,安靜地喝飲料。
春好手裡把玩着易拉罐拉環。
她垂眸看銀色的圓環,在陽光下光芒閃耀。
她怔愣少許,竟把圓環輕輕推進自己的無名指裡。
等她回神,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春好臉頰爆紅,一把拿下拉環往江水的方向扔去。
但江風一吹,又給她刮回身上,她氣急,撿起來繼續扔,但還是扔不出去。這風一陣一陣,像專門和她作對一樣。
春好氣得臉都紅了,她一把揣起,重重塞進撿垃圾的垃圾袋裡。
詩吟笑話她:“好好,這個易拉環和你有仇嘛?”
“這易拉環不好看。”春好悶悶出聲。
她責怪着拉環,卻又像在責怪自己,“一點都不好看!”
詩吟瞅她,總覺得她這語氣裡有絲委屈。
其實這一年,她低落的時間并不多,學習太忙,很多事來不及感知就已跟着考試進度匆匆往前。除了去年從婚禮上回來渾渾噩噩了一陣,後來一直都很好。她自愈能力一直都很強。
詩吟忽地跳起來,一把攬住春好的脖子。江風吹拂她們的發絲,江上有大船經過,短浪撲打腳底的亂石。
詩吟看眼周圍,沒什麼人,她們走得太遠了,已經離開老師允許的活動區域。
她對江水大喊:“好好,以後我買戒指送給你!我要開一個造型工作室,我要買鴿子蛋大的鑽戒給你!把你男朋友都比下去!”
春好心裡一熱。
“那我要做你的vvvip顧客!”她也踮腳笑喊。
黃詩吟:“好!”
兩人鬧了會兒,春好心情明朗了些。
一切都會好的,即便生活有太多不幸和意外,但誰知道未來是什麼樣子?
她會好,秦在水會好,一切都會好的。
又坐了半小時,老師通知回學校了。
學校包了車,送學生到校門口。
春好下車,進校門的那一瞬,她看見鐵門邊有兩個中年男人盯着進校的學生。
他們一個一個地看面孔,不一會兒被保安給請走了。
春好隻以為是學校邊上的工人來看孩子的。學校附近有些十字路口會有鄉下人聚集,豎一個“水泥、粉刷”等字樣。
詩吟:“怎麼了?”
春好搖頭,“沒事,我們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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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村的夜永遠這樣黑、這樣空曠,即便早已通電,夜幕仍深得能把人一口吞掉。
還有兩個月,西達的試點就要結束。屆時上面會來驗收成果,如果順利,中央會在十二月開啟全面易地扶貧搬遷。
可整個西達,深度貧困人口近八千,西村是最難啃的。
這裡的人尤其團結,所有人都堅信,鬧比不鬧好,鬧十次比鬧一次好。鬧了才會得到更多的勝利。
“不搬,我說了,你把我屋給扯了,要麼給我分三套,要麼給我三套的錢!”說話的仍是那個刀疤臉。
“還有我伢,把人還回來。”春強含着牙簽,“這麼大人了還讀書,讀書有屁用,早點回來嫁人得了。”
“不可能。”
秦在水說。
春強卻得意,他就知道這姓秦的肯定喜歡他姑娘,這種男的看起來正經,實則背地裡玩起女人來都一套一套的,估計都尻過他女兒爽過好幾次了,不然怎麼可能一直霸占着不放手?
“實在不行,你付錢把她買了也行。”
春強跟他講價:“我以前不懂行情,跟你喊八百塊你不要,還硬把人給我拐走,現在不行了,現在我要八十萬。”
“一分都沒有。”
秦在水面色鐵青,他語氣已隐帶薄怒,“她又不是牲口。”
可隻一瞬,他就意識到自己暴露了私人情緒,這是談判大忌。于是他很快平靜,恢複尋常模樣,隻額角青筋依舊繃着。
秦在水喝口茶,重新開口:“你們願意簽字,現在就拿錢走人,按照标準,一人兩萬,一家四五口就有八萬十萬,不會多但一分不少,安置點的房子也隻會大不會小。西村位置本來就不好,滑坡泥石流這麼多,所有人是一定要搬的。”
雙方不歡而散。
談判也沒談出結果,秦在水等村民罵咧地散完,他才沿着道路走出來,在西村門口的招牌下靜站了會兒。
偏僻的村落,他再怎麼幹預,似乎都撼動不了貧瘠的思想。
秦在水擡頭,沉沉吐出口氣。
入春有些日子了,山花都快謝掉,夜晚的山谷卻還是這麼冷。
風吹動他的衣擺,秦在水就站在月下,看前路幽暗。
他忽而想到好好,想到她年年凍瘡的手和耳朵。她小時候在這裡生存,這麼冷的天,她是怎麼過來的?
司機把車開到他身邊。
秦在水吹了會兒風,上車回縣裡。
車上,蔣一鳴彙報完工作,他從後視鏡裡看眼秦在水,有些不敢開口。
秦在水:“有事就說。”
蔣一鳴将下午春好學校的事報告給他。
秦在水很早就和學校那邊通過消息,若校門口有鬼鬼祟祟的人,一定通知他。
蔣一鳴:“派出所的幹警去問過話了,隻是進城務工的人。門口逗留會兒就走了,您不用擔心。”
秦在水看着窗外,并不說話。
試點快結束了,西村卻遲遲沒有進展,這裡恨他的人太多,這夜晚看着太平,可臨門一腳會發生什麼,誰都不敢保證。
他再怎麼樣,背後都有家族、有明坤,可她身後除了自己,空無一人。
蔣一鳴沒聽秦在水出聲,便開始往下說明天的行程。
秦在水打斷:“你給她打個電話。”
“好的,我明天給她……”
“現在打。”他擡眼,“開免提。”
現在十點二十,還沒熄燈。
秦在水說不清自己是什麼心情,他不想驚擾她,她快高考了,壓力這樣大,可他又擔心,想聽聽她的聲音。
以她那心大的性格,估計都不知道危險是什麼,往她腦袋前吊跟胡蘿蔔她就跟人走了。
蔣一鳴依言撥動電話。
響了幾聲,很快接通。
“一鳴哥。有事嗎?”那邊水聲汩汩,還有咕噜咕噜的漱口聲。
女孩兒熟悉的語氣響在車廂裡。
蔣一鳴以為她在忙,他看眼秦在水,邊問:“春好小朋友方便嗎?我想問你一點事。”
“方便啊。”春好覺得他好奇怪,怎麼又喊上小朋友了,她想着,又咕噜咕噜漱了下口。
那邊傳來她同學的笑聲:“好好,你怎麼又一邊站着泡腳一邊刷牙?坐着泡舒服些。”
“沒事,節省時間。”春好刷完牙又開始洗臉,她手機開了免提,放到台子邊上,“一鳴哥,你問吧,問快一點,我還得去背書。”
“哎,好,”蔣一鳴趕緊說,“最近都在學校?沒遇見什麼人吧?”
“沒呀。”
春好早把下午的事忘了個一幹二淨,她晚自習刷數學刷得天昏地暗,腦子裡根本沒空裝其他事。
“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