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遙望遠方,一片銀亮蒼白之下連綿不絕的山峰高遠曠然,從最上方最純潔的白色一路向下變灰,雪線的交界處遠看竟有幾分粗砺的質感。然而當下的心境之中,這樣曠遠潔淨的遠景如一份籠罩着一層灰暗色彩的巨大謎題,而那一份微小可憐的謎底就埋藏在一棵又一棵沒有樹葉的枯木圍成的林間小徑。
隻是想着一座高峰接連一座高峰的搜尋便覺茫然,但真正讓她疲憊的是一個輕輕擦拭卻不能抹除的疑惑——不知找尋的謎底是否真的在這裡。
山谷裡沒有冬日的積雪。
地上覆滿黑褐濕潤的落葉,枯黃的葉片零星綴在細枝上。山林的最底端,兩山相接的地方,跨過一道清澈的溪流,便能離開修煉的山體,開啟第二座高山的茫茫之路。
但在十七看見山谷流水的時候,已經不需要尋找了。
……
伫立在寂靜世界的青年。
十七腳下的落葉發出濕漉漉的綿軟聲音,青年站立在溪邊,淺淡的背影仿佛是樹木自身投下的陰影,輕盈透明,但這隻是視覺被蒙蔽的幻影,他的實體與這世間的所有實體并無不同,也從來不具有透光的特性。
他就站在那裡,沒有回頭。由于一動不動的姿勢體現出一種專注的态度,十七好奇地順着他的目光看向溪流。
流水比想象中的更深、更加寬廣,而沒有預料之中的湍急,更像一道平靜的湖面,呈現一副安靜的模樣。而在水流中心,漂浮着一隻淺棕色的幼鹿,那帶一點淡金的顔色很容易讓十七将它與青年的發色比較。
但更為準确的表述應當是:半隻。
不是少了身體的前半或後半,而是隻剩下水面上的一半。四肢、内髒、肚皮都已不在,肋骨傾斜着戳入水中。漂浮的脊背是完整的,頭首連着僵硬的脖子,甚至連尾巴都還在身上,隻是十七看見了一種動态——一種打破寂靜的聲音——在平靜屍體下仍在侵染的顔色,穿梭于白色肋骨間啜吸碎肉的輕靈魚群。
一副靜默的畫面,流淌的生命與死亡。
橫亘在水心的脊背,正好是跨到另一邊山林需要踩過的一根浮木。
"回去嗎?"十七走近他,平平淡淡問了一句,她覺得他的背影和他所置身的環境有着一樣的近乎于無的溫感,好像被這個世界同化吸收,留下如草木一般的軀殼,忽然有幾分說不清的情緒。
青年轉過頭,并沒有做出什麼表情,仿佛他早已知曉、久已等待,或隻是看到一個陌生人而已。
"下山是這一條路嗎?"青年淺淡低沉的聲音在十七心中的水面投下一顆石子。
她回答道:"……不是,要走另外一邊。"
雖然這邊也是一條下山的途徑。
"下山做什麼呢?"
青年沒有回答。
"一定要下去嗎,那正好我們一起。"
青年轉過臉來看她,眼睛的顔色是冬季山谷最鮮豔的色彩,遠甚于溪中暗紅的血水,遠甚于落木蕭索的褐葉。
十七餘光看見對岸枯枝上幾顆皺巴巴的紅色果子,表皮黯淡失色,但正因這種風幹的姿态産生一種十分美味的感覺,仿佛糖分都保留在縮減的體積中。
她不知青年是否總會在饑餓的時間按時吃東西,但将它們作為出關初逢的禮物似乎很有一番趣味,忽然聽見水面傳來沉重的聲音,灰黑的魚群向水底竄開,魚尾摔打在水面上發出"啵、啵"的聲響。
或許是留意到她的目光,少年踩過了幼鹿的屍首,徑自跨過水面采摘樹果了。
一圈一圈粼粼的波紋默然消失在她腳邊的水岸,十七忽然察覺到自己的罪惡,而這種感覺在下山時青年的詢問中更加顯然。
于是她隔空躍過水岸,對欲歸來而尚未及過河的青年說道:"從這邊走吧,這裡也能下山。"
青年看見她直接越過來後就停下了,聽見她的話,十七感受到一股端詳的目光,這是從來沒有過的。
在他把果實遞過來的時候,十七忘記了自己早已不吃東西的事實,也沒有再拒絕,伸直指尖,穿過那一堵無形的牆壁,觸碰到少年帶有溫度的手心,和他一同分享了果實。
酸甜苦澀,百味俱全。
若用一句感受來概括,應當是——本以為它隻有一種甘甜的味道。畢竟,很久沒有嘗試過食物的味道了,而它們看上去又那麼誘人。
下山時十七走在前方開道,忽然聽見身後輕聲地問道——"我與它可有什麼不同?"
當十七明白"它"是指漂浮水中的幼鹿時,一路都已靜默無聲地走過。
……
他們漫無目的地經過人類的聚居地。
第一個村莊拒絕了他們。
第二個村莊地處偏僻卻又良田富餘,很少有人因食物而發愁,他們善良地接納了兩個外來者,隻是十七在和藹和熱心之間感受到一種束縛——無論粗魯或友好都是一種秩序,而打破後者更會帶來負罪的感覺。
十七并無意破壞不會久留的世俗,她能夠短暫扮演别人期望看見的角色,而這種僞裝一開始就将真實的自己同眼前的生活割裂了,将面前的時間早早地裝入以後注定會丢到角落的瓶子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