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步沒有理會他的不滿,兀自繼續說道:“那麼接下來,是第四點。”
“從外守的表現來看,他的精神狀态在某些特定的情況下存在明顯異常,但‘他有一個女兒’這件事卻是真實無誤的 ,并非出自單純的幻覺或是憑空的意想,隻是這個‘女兒’存在的時間點應該不是現在,而是至少八到十年以上、甚至更久遠的過去,他女兒消失的原因可能是常見的失蹤,但更大的可能性是已經被确認死亡,并且他本人對于導緻他女兒去世的這件事存在強烈的愧悔與自我厭惡情緒。”
“……要說為什麼能這麼肯定的話,在被關進那間配電室時,我和他之間有過一段短暫的交談,那個時候,我從他的情緒變化裡捕捉到了一種痛苦壓抑、甚至自我毀滅的傾向,但他本人卻從始至終都表現出一副對自己女兒還活着這件事深信不疑的态度,他的言語、行為、思維邏輯和現實之間,很明顯存在着難以調和的巨大矛盾。”
亂步說到這裡,話語突兀頓住,轉頭看向随着他的講述,表情已經變得一片空白、藍色的眼眸也被不敢置信的情緒浸染的諸伏景光,沉下聲音緩緩道:“我想我或許有必要提醒你,從現狀來看,這個男人有極大的可能患有精神類相關的疾病——簡而言之,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神經病人,因此隻要他本人願意,即便在後續的過程中被警方逮捕歸案,最終也能夠憑借這一點輕易脫罪,甚至連牢獄之災都不用承受。”
“……”諸伏景光聞言瞳孔驟縮,身體猛的顫抖了一下,自然下垂的雙手倏地捏緊成全,用力之大仿佛隻有将指甲陷進皮肉裡,才能略微緩解他此時此刻内心裡洶湧而起的可怖風暴。
在場的另外四個警校生,都不由自主地被貓眼青年身上驟然湧現出的那種憤怒、絕望、仇恨、迷惘、悲痛欲絕……等等一系列複雜到極點、也悲傷到了極點的情緒所感染,隻覺得面對這樣讓人難以接受的事實,就連呼吸本身甚至都有些困難。
“……”亂步雖然過分自我又有些缺乏人情觀念,但也知曉他剛才所說的那些話,對身為受害者家屬的諸伏景光而言究竟意味着什麼,即便這個家屬是一名預備役警察,但在此之前,他也隻不過是一名一直迷惘于自己人生的、22歲的年輕人而已。
眯眯眼的天才少年想起某次交談間,工藤優作給予他的告誡。
——生命或許是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了,所以,他可以擅自評價他人的愚昧、不在意旁人的生死,卻絕對沒有資格輕視任何一條生命的消逝。
亂步目光平靜地注視着面前的幾個人。
老實說,作為一個最先看穿了真相的旁觀者,他卻不是很能和他們感同身受,他會因此聯想到父母的意外死亡進而感到消沉乃至煩躁,但更多的反應——比如說共情,就實在有些超出他的能力範圍了。
亂步對世俗的理解與常人全然不同,這其中,尤以複雜的人情觀念為最。
他能輕易看穿人心,卻理解不了他們常常表現出來的變化多端又莫名其妙的情感因素——所以說人類真是奇怪的生物,他們的喜怒哀懼往往不受自身控制,且完全不遵守最基本的邏輯規律,顯得毫無道理可言。
但他還是清楚地明白了自己在這種時候,究竟應該去做些什麼。
少年偵探摘下被戴在頭上的那頂獵鹿帽,将之放在胸前,然後朝着景光的方向微微欠身,面容沉靜而又鄭重,仿佛在以這樣的方式祭奠已故的亡魂。
做完這一切之後,他重新把帽子戴回到頭上,對上景光看向他的、顯得迷茫而又怅惘的眼神,微抿緊嘴唇道:“……我隻不過是說出了我看見的東西而已,如果因此讓你覺得不喜,我可以立刻離開。”
“不,請繼續說下去吧,無論如何我都想要知道您這雙眼睛所看到的全部,它們對我而言,真的非常重要……”諸伏景光的表情複雜而苦澀,但眼眸中卻滿溢着堅定與對追尋多年的那個殘忍真相的執着,對亂步的稱呼也在無意識間被替換成了最高一級的敬語,甚至在說出這些話的同時,對着這名才隻有他肩膀高的十四歲少年深深鞠了一個躬。
“——拜托您了,偵探先生!”
警校組的其餘幾人見此,對視一眼,然後非常默契地也跟着朝亂步鞠了一躬,說出的話語真摯且誠懇:“麻煩您了,還請務必如諸伏所說,告知他剩下的那部分,真的非常感謝!”
“你們幾個……”
諸伏景光十分詫異地循着聲音傳來的方向回過頭,看着整齊劃一維持着九十度鞠躬姿勢的同期幾人,原本已然墜入一片冰涼的心底忽然湧上一股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