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九點出頭,工業園區燈火通明。
加班的人卡着報銷的時間點打車下班,網約車軟件裡顯示前面排了二十幾位。言秋捏着僵硬的後頸,從大樓裡出來。
春寒料峭,溫差沁到皮膚上,針紮似的。但也不想回樓裡悶着,她攏了攏風衣,在路牙子來回踱步。往左走到燈杆,這一天的會議内容倒進腦子裡複盤一遍;扭頭走回原位,那些雞零狗碎都篩了出去;向右又走到燈杆,明天的日程就排好版了……又翻了幾天日曆做to do list,身體和腦子一起做功,好歹暖和了點。
手機鈴響,是好友在那頭大着舌頭催促。言秋敷衍應聲,說就來就來。
說完,車剛好來到。
言秋拉開車門,輕聲報自己的手機尾号,被不遠處的“砰”聲擾亂。
是有人先于她阖上車門。
喑啞、沉悶的一聲,如投石入深井。那微震仿佛化為實質沖到了耳邊——一種唐突的戛然而止。
也沒什麼不尋常的,隻是時機湊巧,她剛開門,人家就關上。
但她望了一眼。
馬路對面,一輛黑色SUV正在發動,車身是啞光漆,一派濃黑,在這充滿高瓦度燈泡的亮堂夜色裡,倒真有點突兀。
司機又确認了一遍尾号,言秋收回視線,入座,關門。
*
從公司去市中心不近,路上麥以莎又來了三個電話,等言秋終于在酒吧裡找到她時,她離爛泥隻差一杯了。
“怎麼才來啊!”麥以莎見到好友,瞬間紅了眼。事實上,她醉了酒的一張小圓臉,隻剩眼珠子不是紅的了。
言秋和她是高中同學,兩人一路都在夏城升學、工作,有多年的來往,關系自然親近。
這人近日和男朋友分了手。對方工作能力強,跳去了首都的大企業,年薪可觀,前途明朗,打算以後在首都安定下來。而麥以莎是離不開老窩的人,兩人隻能分道揚镳。也算是各得其所,但難免傷情,畢竟從大三交往到現在,近六年的時間。
言秋坐旁邊,把麥以莎歪倒的身體扳正,“已經是加完班就馬上過來了,你也知道我最近很忙的,隻能來送你回去,陪不了你太久。”
麥以莎沒什麼異議,含着一泡眼淚,再度歪倒在言秋肩膀,小聲抱怨着。言秋有一搭沒一搭應着,大半注意力集中于查看同事剛發來的新一版活動流程。
或許稍顯冷情,可言秋前幾日已經擠盡空閑時間勸慰過一輪,再多的,她也無能為力,隻有靠麥以莎自己,靠時間。
“……首都就那麼好嗎。”麥以莎淚眼朦胧,“言秋,你以前不是也想去嗎,為什麼沒去?”
細白的指尖霎時在屏幕上頓住。
台上的駐場歌手一曲畢了,頗為動人心弦,下邊有陶醉的觀衆不吝掌聲贊美。
言秋的沉默就顯得有些不通時宜了。
分手的原因變成麥以莎心頭的一根刺,她執着于一個答案,搖着言秋的手臂催她回答。
言秋回過神,若無其事地笑笑:“留下來也挺好。我可以沾親帶故,升職加薪。”
用的是玩笑的語氣,可這話不假。言秋大學畢業後進了她外公羅開榮創辦的公司,工作四年多,已經連升三級,沒什麼意外的話,未來幾年内進入核心層也算按部就班。
誠然她有能力有貢獻,但她從不否認,也從不避諱羅開榮的照拂。
再度奏響的音樂幽遠而迷幻,言秋似是側頭傾聽,雙目微斂,嘴角習慣性挂起淺淡的笑。
光線昏沉,倒凸顯她的皮膚是玉一般的通透質感。
麥以莎有些看呆了,醉醺醺的思緒突然有一種歪打正着的通暢:“你是不是還想着……”
話聽一半,言秋蓦地端起桌上剩了半杯的血腥瑪麗,仰頭,酸辣入喉。
她平靜清麗的面容呈現瞬間的靡豔。
麥以莎鈍鈍地一怔,忘了自己剛才想說什麼。
言秋說:“不早了,該走了。”
麥以莎不太情願。
言秋:“倒數十秒,10,9……”
壓迫感一來,麥以莎啥也想不到了,急匆匆幹掉了其他剩餘的酒。
言秋:“……”
這下她是真的不省人事了,言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拖回家。好在麥以莎跟父母同住,隻要把她帶到家門口就算任務完成。二老對女兒最近的頹廢見怪不怪了,跟言秋道謝,嘴裡發兩句牢騷,手上熟練地将麥以莎攙回房間。
回程路上,沒有别的事再分去注意力,因而清晰地感到血腥瑪麗的餘味彌散,喉道腥甜,舌尖發苦,而胃裡是辛辣和要抽不抽的酸疼。言秋皺眉,才想起今天一直忙碌,自己沒吃晚飯。
小區附近有一家烘焙店,店家正要打烊,言秋趕上了最後兩塊香腸面包。年輕的老闆給這位晚歸的常客送了一杯酸奶,收款的時候熟稔地閑扯幾句,話裡話外有隐約展露的關心,好意想為她熱一下面包。
二十來歲的敦實男人,目光灼灼。
言秋淡淡地笑了笑,道謝一聲,說不用麻煩了。
老闆有些失落地目送她離開。
言秋邊走出店門邊咬了一大口,趕在胃部罷工之前塞點東西進去。
香腸放了一日,幹冷,味同嚼蠟。
夜深起風,言秋長發亂飛,幾根被帶進嘴角,她沒撥開。
她以為自己在放空,但腦子裡卻冷不丁冒出了一句話。
——如果我去了首都,你回來找不到我怎麼辦,小小?
風更大了,迎面撞進來,駝色風衣的衣擺鼓起、翻飛,衣襟向兩邊大敞,言秋被吹起雞皮疙瘩,可是倦怠,懶得束上衣帶,隻是大口大口,機械地進食。
頹唐地、消極地應對。
夜深人靜的時候情緒容易開小差,容易失控,會沮喪、會難過,都是正常的。她允許自己陷入短暫的低落。等吃飽了,睡醒了,忙起來了,一切就好了。這麼多年,都是這樣的,也都挺好的。
兩、三分鐘腳程到小區門口,面包已然被消滅幹淨,言秋團緊包裝紙,扔進垃圾箱,拍淨手上的碎屑。
一輛車從旁經過,她下意識把衣領理齊整。
細節處的得體會給人心理支持,不論是面對别人,還是面對自己之時。
豪放的車屁股在前頭打了個彎兒,先一步向小區裡駛去,言秋這才認真看了一眼。
通黑的SUV,啞光漆。
這麼巧。
等她走到自家樓下,更覺得巧了。
小區設置的是常規的地下停車場,另外在離門口不遠的一處空閑區域設有幾排露天車位,出入方便,環境優美,用于創收,恰好就臨近言秋家所在的樓棟。
那輛烏黑的SUV,正正對着單元門口。
這會兒言秋看清楚了,是蘭博基尼ur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