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殊冷笑:“對,青青不過是丢了一條命,扶風可是沒了好幾根野草呢。”
成蹊無奈笑了下,看向在一旁偷偷抿酒的謝淵,謝淵與師兄眼神一對,立即别過頭去。
他向來都是做撒手掌櫃的,既然如今已将逆徒帶來了掌門師兄這兒,那後續如何他一概管不着。
成蹊歎了口氣:“小殊,你可知對于扶風來說,那片藥田便是命一般重要。”
南穹掌門并不有架子,緩步走至座下大殿,将慕殊拉到一旁座位上:“來,孩子,你坐。”
慕殊雖混賬,卻還是曉得一點尊師重道,且掌門伯伯自小對他就很不錯,他亦很喜歡他,便就坡下驢坐去了對面。
成蹊手掌向上,半空浮現金紋扭動,逐漸化作一個丹爐模樣。
“小殊,你當知曉,咱們煉器道與你們符道、劍道皆是不同。煉器道弟子無法凝固靈力,不具與人戰鬥資格,畢生所求便隻在這一爐中耳。”
“扶風是五年前才拜入門中的,在山下時他的父母感染疫病,雙雙離世,他小小年紀便要見親人被病痛折磨,生生咽氣在自己眼前,卻無能為力。那般彷徨無助,你……理解嗎?”
慕殊眼尾一跳,表情瞬間怔住。
成蹊憐愛地看着面目沉下的少年人,溫柔撫上他的發頂,掌心再翻,凝出一株藥材形狀的金紋來。
“扶風拜入門中後擇了丹道,他自知不似其他師兄弟那般聰明,便愈發努力。師兄煉爐一個時辰,他便煉五個時辰;師弟種一畝藥田,他便種五畝藥田。青青蠶食的那片田,是他入門五年來頭一回長成的靈草,他幾近日夜守候,不敢怠慢,那日實在撐受不住,才被師兄勸去小憩,未料再回來,五年努力已化作了烏有……那些靈草,本是他想送去山下救治病人的。”
慕殊緊緊抿着唇,掌門掌心所幻小草無風自曳,細弱的根莖苦苦支撐着長葉,搖搖欲墜,卻又柔中帶韌,并不妥協。
少爺一身驕矜橫氣消失,長睫耷下,在眼底投下淡淡陰影。
他也曾見過一株小草,在暗無天日的地下。
年幼的他在黑暗中睜大雙眼,妄圖尋找自己不是孤身一人的證據,然而伸手隻有冰冷潮濕的牆面、地面。
雨水自罅隙中滲進,他奮力擡頭讓雨水滾進喉嚨,待焦渴止住,才發覺四周土腥味翻湧,幾欲讓他嘔吐。他哆嗦着在地上如野獸匍匐爬動,摸到了一處柔軟。
鼻尖嗅到了青草的清澀氣息。
他在黑暗中眨動眼睛,伸出手,用手指一點一點描摹出了形狀——細弱的,窄長的,濕漉的,是一株尚在幼年時期的小小草葉。
再至白日,他被傷口痛醒,模糊中見到了那株小草的模樣,果真與自己在腦海中想象的一樣。
它來到此處比他還要早些,草種熬過破土的黑暗,抽出了嬌弱的莖葉,整個地下唯一的光源,來自罅隙中露出的那一線陽光,它的莖葉便也傾向陽光漏下之處。
它在努力地、弱小地苟命。
他慢慢爬向那株草,将它小心地圍在手中,晃動的嫩綠倒映在他的眼中,讓他感受到一種心顫的生機。
活下去。
正如小草需要陽光雨露,他亦需要這一株鮮活的生命支撐他活下。
他開始笨拙又盡心的養育它,為它儲存雨水,擋下風沙。
夜晚是他的索取時候,他要倚在它的身邊,嗅着那抹澀,望着那抹綠,才能安心入睡。
半月之後,小草便已長得亭亭舒展。
他亦感受到一種欣慰,宛如自己久潰不愈的鞭傷已經好轉。
再後來,有人将頭頂的大地劈開縫隙,陽光肆虐着大片闖入,他的眼睛久不見光,直直仰望太陽,晃出好多淚水,朦胧間有人溫柔地替他擦幹眼淚,将他抱在懷中輕輕哄着,晃着,他便如水中晃蕩的小船,昏昏沉沉地在那人懷中睡着了。
再醒來時,他光着腳去尋那株小草,卻發現曾躲藏的地底早已被人填平。
一株小草……又如何能活?
他不信邪,發狠似地扒開泥土,卻隻見到一攤綠色的爛糜——它早被人踐踏了。
他不哭,也不鬧,隻是獨自坐在那兒坐到了黑夜。
夜晚還是漆黑的,陪在身邊的那抹綠卻冷了,爛了。
他未曾傷感,隻是後悔,若早知它有一死,便該早些将它拔除。
他養大的,死,也得由他動手。
……
掌門堂的送風水車納來涼風,使得成蹊鶴發飄動,他未打斷小弟子的沉默,依舊溫和地看着他,等他走出回憶。
片刻後,大門忽然被嘩啦推開,慕殊陰鸷擡頭,木然轉動眼珠。
刺目日光中,一抹鮮活嫩綠似小兔般朝他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