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雲的丫鬟玉鳳别扭地站在櫃子旁邊,垂着頭,苦着一張臉,不甘心地勸道:“姑娘,還是不要看,若叫太太和大爺知道了,奴婢可就慘了?”
薛寶雲拍了拍胸口,胸前挂着玉鎖片一陣晃動,打着包票道:“有我在呢,你怕什麼?再說了,你不說我不說,媽和哥哥怎麼會知道呢?”
玉鳳的臉苦得能擰出汁子來,抱怨道:“上回姑娘也是這麼說的……”
薛寶雲嗔她一眼,遺憾道:“你還說上回呢,明明我叫你把那書藏好了,可你倒好,慌腳雞似的,居然把書掉在媽跟前,害我挨了好一頓說。那本《青娘傳》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問寶瑟姐姐要來的,就這麼祭了火神,好不可惜。”
蹙眉哀歎了幾句,薛寶雲不滿地跺了跺腳道:“挨說的是我,你又沒怎麼着,偏你倒這麼小心……”
玉鳳無奈,将藏着身後的包袱拿出來,說道:“姑娘可小心些,這些又不是正經書。太太說姑娘也是為了姑娘好。怕姑娘看多了,移了性情。”
薛寶雲嘟起嘴道:“四書五經倒正經呢,偏我不能考科舉。看幾本閑書,消磨時光解解悶兒怎麼了?媽隻聽着有些人說什麼閨閣裡不應看這些閑書,她哪知道,說這話的那些人,私下裡看的閑書比誰都多呢?”
說着,薛寶雲頭一歪,犯了性子,冷笑道:“平日随便提個閑書裡典故,必有人能說得清清楚楚,若沒看過,莫非是夢裡見得的。這裝模作樣的性情,若說是看閑書讀壞的,那書本有靈,也要跳出來喊冤呢。”
玉鳳撲哧一聲,笑了:“我說一句,姑娘倒是有百十句在這裡等着。”
說着,玉鳳便将包袱打開,将裡頭幾本書拿出來,脆生生的說道:“我問過書鋪的夥計了,姑娘問得那恩什麼子,并沒有新書出來。那夥計薦了幾本近日才出的新書給我,我也不知到底好不好,隻聽那夥計說,這幾本雖是才出,但頗賣得不錯。”
薛寶雲接了書一看,雖無飛燕合德之流的豔情本子,但也多是些才子佳人風流,癡男怨女多情的小說。
薛寶雲早看膩了這些後花園贈物,私定終身,因情而生,因情而死的老套故事,看到開頭,就能猜到末尾,劇情之惡俗荒謬,可以說是不通之至。
若是往常,薛寶雲權當是看看笑話,消磨時間了,但是今日忙了這半天,隻為這幾個才子佳人的俗套話本,倒讓她頗沒意思。
百無聊賴間,薛寶雲翻着書,忽然,她的眼睛一亮,将書翻回去,羊脂般的指尖兒點在封面上,輕聲念出了封面上的三個字:“《太上京》。”
薛寶雲拿起書來,笑道:“一睹太上京,方知衆天小。這書名兒……可有點兒意思。”
“什麼有些意思?”驟然聽到這麼一個聲音,薛寶雲吓得渾身一激靈,等意識到聲音十分熟悉,來人已經站在她身邊了。
薛虹從薛寶雲手中拿過書,笑眯眯道:“這書是哪來的?”
極是清雅的一間書房,頭發斑白的老者端着碗參湯,有一口沒一口啜飲着,兩個年輕美貌的婢女跪在地上,替老者錘着腿。
“樓大爺來了。”老者睜開眼睛,輕揮了揮手,兩個婢女适時的退去。
“侄兒給叔叔請安。”章樓一進屋,便撩開袍子跪下,給老者行了個大禮。
原來這斑白的富貴老者,竟是金陵守備太監章公公。
“起來吧。”
章公公懶洋洋的哼了聲,不耐地問道:“樓哥兒,聽說你最近開了家書鋪?”
章樓窺視着章公公的臉色,小心道:“侄兒上次同叔叔說過,侄兒父親就是經營書鋪為業,所以侄兒……”
章公公似乎想了起來,點點頭:“你仿佛是這麼說過。如今有人告你那鋪子出的書,诽謗聖上和太後,頌揚奸惡,有心懷不軌之嫌。你可知道?”
卻見得章樓撲通跪倒在章公公跟前,顫聲道:“這是從何說起?侄兒冤枉啊。”
說着,章樓辯白道:“侄兒不過一介商賈,莫說侄兒原無此念,就是有,也無成事之力。這人告侄兒心懷不軌,若是針對侄兒也罷了,可侄兒怕就怕,此人是項莊舞劍志在沛公……”
太監少了個物事,從來是多心多想之輩。
聽得這話,章公公歎了口氣:“咱們叔侄倆,倒是英雄所見略同。那告狀的人,我已命人拿下了。不過,沒了一個,若背後有人指使,隻怕還有後來的,萬一告到别人那裡,卻是不好息事甯人了。咱家本想讓你把書收回來,通通銷毀了,但人多口雜,難免走漏風聲。”
章樓道:“且不說書賣出去,銷毀不易,就是能收回來,如此舉動,别人不說叔叔清白無辜,卻要道叔叔居心叵測,是怕了……”
章公公既做到金陵守備太監,自然不是怕事之人,臉色瞬間變了:“咱家想左了。若是照如此做,這位置隻怕做不穩了。”
宮裡的太監,于勾心鬥角這項最是敏感,章公公又是從雜役一路爬上來,于這些深有體會。在宮裡,要得主子的信任,就要敢任事,敢做事,高調也罷,低調也罷,關鍵是不能軟弱可欺。
軟弱可欺的奴才,主子怎麼會信任呢,又怎麼敢重用呢?
宮裡什麼都缺,就是不缺太監,皇城外頭,自宮等着進宮的閹人多了去了。
“所以,這書不能回收,還得大張旗鼓的繼續賣。”章樓恭恭敬敬地道:“叔叔擔心的無非是這書被人檢舉,宮裡不高興,但若是有王室貴族,誇贊這書一番,有宗室作保,自然與叔叔顔面無關,侄兒将這誇贊的話印在書上,還能再掙一筆。事情風平浪靜,皆大歡喜。”
章公公笑了笑:“你這小猴子,主意倒打得巧妙。”
說着又道:“你把那書找來我瞧瞧,若是粗鄙不堪得很,你就是捧出萬兩銀子,也沒宗室敢理你。”
章樓忙告罪出去了,立時捧了本紙張雪白,墨香四溢地書進來。
章公公接過看了看,隻見開篇雖寫着長安,但又以太上京稱之。
章公公也是在宮中上過學的人才,知道這是文人避諱的筆法,心中大定。
再一看内容,一寫宮闱後宅之事,二寫朝廷派系鬥争,将朝中百官,清流庸吏的畫皮是撕得幹幹淨淨,對太監倒是褒貶有之,不似那些庸俗話本,視太監為仇敵,恨不能誅之而後快。
章公公不知,這是因為現代網絡寫手,多知道東林黨水太涼的典故,對于不幹正事,嘴炮無敵的清流,全無好感,而太監閹黨之流,既有煤山陪吊的忠心,和鄭和下西洋這樣的能人,反而能平常看之。
看到能把太監當人寫的話本,章公公這心中,不知怎的,竟生出了些許好感。
看到家奴之子,得主子之力捐官,在主子入獄之時,為了能夠繼續做官,居然恩将仇報,以詩詞文章斷章取義,來誣告主子有謀反之心。
章公公感同身受,不禁大罵:“混賬王八蛋,三分像人七分是鬼,見不得人的東西。”
不過,看到某些劇情時,章公公神色忽然古怪起來,他的手指點在書上:“這書你可看過?”
章樓驚魂未定,陪笑道:“看過了。”
“那你可知道,這玉蘭油是什麼?”章公公奇怪無比:“這胭脂做法,确是宮中制法。但是這玉蘭油,美白面容,潤澤身體,肌膚晶瑩,咱家在宮中多年,怎不曾聽過前朝或是哪個妃子,有此秘方?”
章樓撓了撓頭,小心道:“許是文人虛構,虛虛實實,博人一笑罷了。”
他光看那些朝廷宮闱鬥争,明争暗鬥,風雲變化,還不嫌不夠,如何會注意到什麼秘方什麼制法?
他又不是女人,更不塗脂抹粉,關心胭脂幹什麼?
章公公冷笑一聲:“便是虛構,也不是沒有來由。你細細打聽打聽,倘若真有這玉蘭油,隻要功效有這上頭說得十分之一,便是大功一件。”
說着,章公公又翻了翻書,忽得又是一愣:“神仙水?這又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