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之後,宋媽媽猶如醍醐灌頂般大徹大悟,放開了對皇後的管束,于是方荟英終于可以在椒房殿這方小天地肆無忌憚地撒起歡來。無論外頭如何風雲變幻,這皇後殿裡絲毫都沒有被影響。偶爾有心人塞進隻言片語,卻都如被風吹過的塵埃一般,半點不曾被此間主人挂在心上,至少依宋媽媽來看的确如此。因為她雖歇了那番心思,但到底不能徹底釋懷,有意無意也會在方荟英面前透露一兩句外頭的事,但可惜,皇後的反應總不如人意。
譬如,因着太皇太後昭告後宮放開了後妃禁令,宮裡有些漂亮宮女就動了心思,往日帝後和睦恩愛,又有太皇太後坐鎮,自然衆人不敢多想,如今峰回路轉,帝後有了龃龉,太皇太後又破天荒地開口解了禁,恰又是剛過孝期,正是後宮添佳人的好時候,都是二八年華的好顔色,三千粉黛中又有誰甘心白白被宮中歲月蹉跎,不如搏一把,做個人上人。于是,這些人冒頭的韭菜似的一個個往紫宸殿拱,雖然皇太後再三申令不得妄為,但礙不住富貴誘人,總有那麼幾個色高人膽大的劍走偏鋒,不能去紫宸殿,就迂回堵在禦花園,或偶遇或流連,癡癡盼着一朝能飛上枝頭變鳳凰。
剛好朱錦安是個簡樸性子,銮駕比之先帝精簡了很多,人手一少,誰知就真的被人闖到了禦前,慌手慌腳地潑了一衣擺茶,那嬌怯怯的美貌宮女一邊跪在地上求饒,一邊含羞帶怯地要上前幫忙擦水迹。皇帝大約是頭一遭遇到這種陣勢,據說他當時都有些驚呆了,不過這位人君仍舊十分寬厚,也沒多加怪罪,擺擺手讓人走了,隻是事後将銮駕恢複了原來的員額。反而是皇太後聽聞此事後大怒,命人将那膽大包天的宮女攆去了掖庭做苦力。
宋媽媽說得滿腔義憤,小鵲拳頭捏得咯咯作響,恨不得把那宮女抓來補一頓打才解氣,反而是方荟英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敷衍地評論了一句:“真是聞者傷心,聽者流淚。”一邊說,一邊手上利索地拉着一條牛筋。
其餘二人面面相觑,小鵲不死心地問:“殿下,你當真不在意?”
方荟英淡淡瞥了她一眼:“去,把磨刀石給我拿來。”
宋媽媽一驚,心提到了嗓子眼:“殿,殿下,您磨刀做什麼?!”
皇後唇角微微一彎,笑眯眯地甩了甩手上的牛筋:“做弓弦。”
不論身邊人如何反應,身為當事者之一的皇後,真的就像她自己說的那樣,隻顧自己開心,再不理外界是是非非。宋媽媽縱不甘心,也隻得無可奈何地接受了。
或許是因為前幾日禦花園裡才出過事故,白日裡巡查的人手足足添了一倍,再沒什麼人敢在這個節骨眼來閑逛,清晨時分的園子裡更是空空蕩蕩的,瞧不見一個人影。晨曦中,竹木輕輕搖曳,晶瑩的晨露從青翠葉片上滴落,空氣也格外清冽,偶爾有鳥雀在樹梢輕啼一聲,倒恍惚顯出幾分“鳥鳴林更幽”的氣氛來。
朱錦安一襲藍袍,握了一卷書,徐徐步入林中。站在樹下緩緩吸了一口氣,幾個内監和一隊侍衛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安靜侍立在路邊。由着忙裡偷閑的皇帝獨自享受着這份難得的甯靜時光,可還沒等他吸第二口氣,頭頂突然傳來一陣窸窣聲,還沒等人反應過來,伴着重物劃過空氣的聲響,一截手臂粗的大樹枝咚一聲重重砸在了皇帝身前不遠處,
内侍們吓得不輕,立刻拔腿奔了過來,攔在皇帝身前,跟在後面的侍衛也忙沖到最前方,手中的刀齊齊出鞘,沖着樹頂警惕地喊:“是誰?!”
禦花園的大樹定期會有花匠修剪,幾乎不可能會有枯枝自行斷裂掉落的情形,很可能是有人刻意所為。隻是這株大樹枝葉繁茂,一時間竟看不清樹上是否有人。
黃玉急了,忙命道:“還不快上去搜查!”
侍衛們提着刀正要上樹,就聽得枝葉間有個女子聲音應道:“是我。”
話音剛落,就有一道人影攀着樹枝利索地滑落了下來,黃玉定睛一看,不免大吃一驚:“娘……娘娘。”他下意識看了皇帝一眼,閉上嘴不敢說話。前陣子椒房殿裡陳太妃的風風雨雨還沒過去多久,皇後的性情陡然生了變,黃玉身為内侍總管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隻是皇帝本人一直沒有正式發話,他心裡也七上八下的不知該如何應對椒房殿。
方荟英倒是很從容,她先是上下掃視了皇帝一番,确定他并未受傷,這才行了一禮,微微笑道:“晨起讀書,陛下真是用功。”再怎麼想回歸本性,但這兩年的貴女生涯到底在她身上烙下了痕迹,如今不自覺地就長身玉立,雍容含笑,仍舊是往日裡後宮典範的模樣,可惜發髻上粘着的兩片樹葉和衣袖裙擺的灰塵大大打了折扣。
朱錦安揮揮手屏退衆人,待到周圍再無外人,他抿了抿唇,開口問道:“皇後在這裡做什麼?”那場不歡而散已經過去數日,這次見面,兩人都默契地沒有提之前的事,倒也免了一番尴尬。
方荟英随手撣去袖口的灰,正要說話,但是一眼掃到遠處内侍略帶一絲狐疑的眼神,她一向不大敏銳的腦子突然靈光一閃,再看看周圍的環境,忽而恍然大悟,差點要笑噴出來:“難不成陛下以為我也和那宮女一樣,專程來禦花園守株待兔‘偶遇佳人’的?”
皇帝微微一怔,壓低聲音道:“胡言亂語。”
他居然有了不悅的苗頭,這可是破天荒頭一遭的事,方荟英大為驚奇,立刻湊上前去瞪大眼睛盯着他的臉看:“你生氣了?!”
朱錦安被她逼得下意識後退了半步,忙挪開臉,低聲斥道:“休得無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