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又原原本本地将事情複述了一遍。
搖光穩重,一眼看見本質:“任嬷嬷既來了,便說明老太太是站在姑娘這頭的,你這生的哪門子氣?”
玉衡道:“我隻惱那些人平白将主意打我家姑娘頭上來罷了!隻當是咱們圖南院好欺負不成?”
說到這兒,玉衡還不忘将今晨穿堂裡的事也說了一遍。
搖光蹙了蹙眉,又點了一盞燭,道:“穿堂這事,我倒覺得姑娘該好好查查。”
溫聆筝扭頭看她:“你也瞧出來了?”
搖光坐到榻邊:“姑娘覺得……”
溫聆筝搖搖頭:“我那祖母做事一向謹慎,斷不會用這種蠢笨法子來試探我的。”
“想來該是那陸小娘的主意,也虧得我這五妹妹自诩聰慧。”
玉衡撇了撇嘴,沒好氣道:“真真一屋子妖魔鬼怪,碰個老道全收走得了!”
搖光被氣笑了,連歎了幾句小祖宗,隻求她出了這院子半句都别再提起。
不過轉日的功夫,北境得勝的消息便如歸巢的燕雀飛遍了盛京。
官家大喜,下旨減免了來年賦稅,這下連底層的老百姓也喜得忘乎所以。
有道是瑞雪兆豐年。
裴凜歸京的這日,趕巧在除夕前一天,盛京落了場大雪。
茫茫雪幕挂上枝頭,連磚瓦都成了銀霧,卻也擋不住自發湧上街頭的人們。
城門大開,國朝大軍的影子遠遠映入眼簾。
街巷,人潮湧動。
溫府的馬車被困在人流中,溫聆筝略略掀開簾。
鴉青色的旗幟在風雪中搖曳。
她隐約能聽見馬蹄聲,由遠及近。
玉衡坐在姑娘身邊,也學着探出頭去。
動作大了些,搖光怕她摔出去,一把将她扯了回來。
“你且安分些!”
玉衡老實坐好,顯得不解。
“看來看去,盡是人頭!”
“姑娘不是說要去三味齋看賬的嗎?”
三味齋正是溫聆筝那間開在朱雀門外的茶肆,此番出門,她用的正是去三味齋看賬的由頭。
搖光無奈,隻覺自家妹子腦袋時靈光,時不靈光。
溫聆筝笑了笑:“是要去看賬的,可不是被困住了嗎?”
明擺着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玉衡回過味來,也笑:“原是姑娘的‘三味齋’就在這馬車上!”
馬蹄踏踏,踩斷了枯枝,皚皚白雪陷下了一串又一串的印記。
人群變得騷動。
烏壓壓的人流盡頭處,白馬銀甲的小将軍身形于清透的光暈中漸漸勾勒而出。
他禦馬緩緩走在街上,表情看不出喜怒。
也不知是哪個膽大的民間姑娘起了頭,紛紛揚揚的落花從閣樓落下,漫天飛舞。
饒是他有心躲避,卻也不免染上花香。
禦馬走在他後頭的顧見川輕勒缰繩,與他并排。
“喏!你這個在北境還念着泠園梅花的家夥這下可高興了吧!這樣多的花可夠你看了?”
言罷,顧見川還伸手從風中搶下了一朵,遞到裴凜面前。
裴凜不理他,隻順勢拂去了肩頭的花。
“你當誰都和你似的?”
“再惹幾個姑娘尋上門去,隻怕國公爺真要打斷你的腿了!”
哪壺不開提哪壺。
顧見川惱怒,怼道:“五十步笑百步,你要是再去兩次金玉坊,你家老太君的拐柱隻怕也成棍了!”
行雲在一旁笑着插話:“顧将軍有所不知,我家侯爺念着的哪是梅花啊!從前家裡不是沒栽過,沒見他多幾分惜花意。”
餘光瞥見幾輛困在人流中的馬車,這下,行雲笑得更歡了。
他禦馬湊到裴凜身邊,壓低了聲,笑道:“侯爺不妨扭頭瞧瞧?”
裴凜不明,隻回眸一瞥。
明媚的冬陽落在白雪上,輕雲蔽月,流風回雪。
不遠處的馬車簾子恰好掀開了一角,他無意中撞進了那雙沉靜的眼裡。
當年似青梅酸澀,花蕊含苞的小姑娘已然長大。
衆裡嫣然通一顧,
人間顔色如塵土。
簾布微搖,溫聆筝坐回了馬車中。
她經年如一日繃緊的心弦稍稍一松,對搖光道:“待會兒到三味齋你們倆替我去看賬,再另幫我賃台小轎,我要去城西一趟。”
搖光猜出了姑娘的想法,應聲反對:“姑娘,那件事若真有古怪,背後不知有多少牽扯!您怎能獨自前去?”
溫聆筝沒有答,她的眼神隔着簾布飄向窗外。
茫茫白光裡,她仿佛看見了那年牢城裡,蕭維垣給她形容的畫面。
一座空城,遍地浮屍,殷紅的鮮血流了滿地,皚皚白雪緊跟着落下,試圖遮掩。
地面被染得粉紅,幾株雜草從雪中探出腦袋,綠得刺目耀眼,像極了不遠處的旌旗。
——固執,頑強。
也像握着旌旗的将軍。
他跪倒在無數殘屍之上,頭顱滾落,分不清血漬塵土;他的雙臂被生生折成了三截,就連軀幹也被箭矢貫穿。
那日,是他奉命守城的第二百一十三日。
——糧草早已成空,援軍,久候不至。
溫聆筝深吸了一口氣,她的眼中是搖光看不透的悲傷:“搖光,這趟城西,我必須去。”
那廂裴凜才收回目光,便見顧見川湊上前來:“那不過是幾輛被人群困在這兒的馬車,你在看什麼?”
裴凜沒答,隻笑了一聲,策馬而去。
顧見川不解,看向行雲:“你家侯爺在看什麼?”
行雲顯然心情很好,玩笑着湊到顧見川身邊渾應了句——
“我家未來的主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