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春道:“哪裡都挺好的。”
商羽輕嗤一聲:“我看一點都不好,唱得人心裡難受。”頓了下,又補充道,“你個小傻子倒是一點不難受。”
子春不解道:“唱戲而已,為何要難受?”
商羽哂笑:“所以說你是個小傻子,什麼都不懂。”
子春看着地上的如意冠:“那少爺不演了嗎?”
商羽沉默半晌,道:“演,換一出。”
“換什麼?”
“小放牛。”
小放牛是京戲裡少見的诙諧戲,說的是牧童正在放牛,鄰村的小姑娘路過,兩人對唱歌舞,彼此心生愛慕。
第一次登台,從霸王變成牧童,子春頗有點失落:“啊?演小放牛啊,那我豈不是從霸王變成了牧童?”
而且牧童是醜角。
商羽斜他一眼:“牧童怎麼了?你一個小傻子還瞧不上牧童?我還從虞姬變成村姑呢?”
說罷,又叫柳兒給他換妝。
一張霸王黑白臉洗掉,又露出子春原本的俊俏模樣。
牧童是醜角,得畫醜角妝,柳兒正要給子春鼻子抹上醜角專用的白油彩,商羽卻走過來阻止道:“不要畫醜角,就畫小生妝。”
柳兒猶豫道:“可少爺,小放牛的牧童是醜角呢。”
商羽道:“别人的牧童是醜角,我的牧童偏要是俊俏小生。”
柳兒笑:“行,那我就畫個小生妝。”
子春咧嘴傻笑道:“小生的牧童,我以後天天演也可以。”
商羽嗤了聲,待化好妝,站在他跟前,居高打量他一番,滿意點點頭:“嗯,這是我要的牧童。”
子春看着他一張漂亮的花旦臉,笑道:“少爺是最好看的村姑。”
商羽嗤了聲:“趕緊跟我對戲。”
這戲很輕快,兩人完整對下一遍,商羽終于沒再亂發脾氣,而且看起來相當滿意。
*
金公館加上金老爺其實也就十來個人,但畢竟是搭了台子,當真要登台時,子春還是有點緊張。
“少爺,我要是唱錯了怎麼辦?”
“唱錯了就唱錯了。總之,記住你是我的牧童就行。”
“哦。”
榮伯先往台側一坐,開始拉琴。
他是王府家生子,從小在王府長大,這門手藝不在話下,當年為金老爺拉過琴,如今又為少爺拉,也算輕車熟路。
子春扮演的牧童先出場,念白之後,唱完一段“那邊廂來了一個女嬌娃,頭上戴着一枝花,身上穿的是绫羅紗,柳腰兒細一掐掐,走起路來多利灑,我心裡想着她,我口裡念着她,這一場相思病害煞。”
商羽便款款登場。
子春原本隻當這是一出歡快的诙諧戲,對戲中少年少女新生愛慕并不懂,但看着商羽登場,忽然就好像明白了了牧童情窦初開的心情。
聽商羽笑着對他唱道:“杏花兒白,月季花兒紅,有隻見那芍藥牡丹一齊開放哪哈咿呀嗨!行走來在青草兒坡前,見一個牧童,頭戴着草帽,身披着蓑衣,手拿着橫笛,倒騎着牛背,他口兒裡吹的是蓮花落哪哈咿呀嗨!牧童哥!你過來,我問你,我要買好酒上哪裡去買哪哈哪哈咿呀嗨!”
他不知為何就生出一股小鹿亂撞的羞澀。
也忘了自己是許子春,隻記得自己是牧童,完全沉浸在戲中。
一出戲演下來,一字未錯,與商羽配合得也默契自然,好像當真是一對互生愛慕的牧童和小村姑。
這本就是一出輕快的诙諧戲,兩個孩子手舞足蹈,逗得台下金公館衆人笑聲就沒停過。
終于演完,子春額頭出了細細一層薄汗,他跟商羽謝完幕,台下的金老爺笑呵呵對他招手:“小春下來,老爺給你打賞。”
子春面上一喜,抛開商羽,屁颠屁颠跑下去,站在金老爺桌前,标标準準打了個千兒,笑眯眯道:“謝謝老爺。”
金老爺抓起桌上一把銀元,笑着上下打量他一番,問道:“小春,你多大了?”
子春道:“回老爺,過了明年春天,就滿十四了。”
金老爺笑道:“哎呦,這日子過得可真快,當初你剛進府,才六七歲吧,這一轉眼都這麼大了。來,把手伸出來。”
子春喜滋滋伸出雙手。
金老爺笑着将手中銀元放入他掌中,卻沒馬上手上放開,而是握着他的手,笑盈盈望着他,道:“先前都沒注意,原來我們小春長得這麼俊。”
子春拿了打賞,又得到誇獎,笑得更開心:“謝謝老爺。”
“好好好!”金老爺愛憐一般輕輕拍着他的手,笑得和顔悅色。
但下一刻,他就臉色大變,隻見自己那個活祖宗兒子,氣勢洶洶沖過來,一把将子春拉開,又一腳踹翻他旁邊的桌子。
衆人皆是大驚失色。
子春也吓得不輕,手中一把銀元嘩啦啦落地,掉了一大半。
金老爺先是一驚,繼而又馬上堆上一臉笑,好聲好氣哄着道:“商羽,是不是瞧爸爸隻給小春打賞,沒給你?爸爸哪能不給你打賞呢。”說着從口袋裡掏出純金的自來水筆,“爸爸早就給你準備好了。”
商羽橫眉冷豎,一把奪過他手中自來水筆,卻又狠狠砸在他臉上,隻砸得他親爹疼得哎呦呦直叫,旁人傭人忙上來看情況。
商羽則是拉着子春怒氣沖沖離去。
“少爺,錢錢錢!”子春掙開他,慌忙将錢撿起來,又才跟上去。
他全然不知少爺這又是發的什麼火,不過這麼多年,他見多了他跟老爺鬧脾氣,也就見慣不怪。并未放在心上。
他剛剛在戲裡的情緒,還未完全散去,這會兒不動聲色打量着身旁美貌村姑,心髒不禁砰砰直跳。
要是少爺當真是個姑娘,那該多好?
至于為什麼好,他又說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