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羽掀起眼皮,望着天花闆的水晶燈,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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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少爺變了聲,自然不能再唱旦角戲,對唱戲也就失去了興趣。在子春看來,商羽變嗓後的聲音,并不難聽,隻是低沉中帶着一點點沙啞,仿佛從少年忽然就變成了個大人。
實際上,商羽的這場變聲,也确實迎來了他的急速成長。短短幾個月,身量又拔高了一大截,原本就是個修長的個子,轉眼間已經在金公館一騎絕塵,比子春更是高出快大半個頭。
他依舊是一張雌雄莫辨的臉,留過肩長發,但肩膀開始變寬,喉結凸起,除了嘴周生出的淡淡胡須,不得不經常剃掉,隐藏在衣衫下的身體,也正在悄無聲息發生變化。
無論願不願意長大,商羽都在急速長大。
自然也無法抑制成長帶來的身心躁動。
他變得越發陰晴不定,偶爾子春靠近他,他會忽然暴怒一把将他推開。
原本子春是摸清了他脾性的,但這兩年卻越來越琢磨不透。
相較于商羽身體的成熟,子春的成長就平緩很多,他的成長是潤物細無聲的,及至長到十六歲,才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長大了。
又兼之一直生活在金公館,對外界的認知全然來自書報,沒人教他懂人事,因而對許多事依舊懵懵懂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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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羽十七歲生辰,吃過生辰宴,又有一個多月未曾踏出大門半步的商羽,忽然叫上司機安勇,說要出門。
這兩年,商羽每個月帶子春出去看一次電影,下一回館子,都是在白天,日落之前必定要趕回家,因而忽然這麼晚要出門,子春不禁奇怪問:“少爺,天都黑了,你要去哪裡?”
商羽道:“去月樓書館。”
子春睜大眼睛:“月樓書館?”
月樓書館是什麼地方,他還是很清楚的,那可是青樓妓院啊!他忙抓住商羽道:“你去這種地方作何?”
商羽邪乜他一眼,道:“男人去妓院還能做什麼?我已經十七歲,自然是要做男人該做的事。”
子春知道去這種地方是不好的,但好像富家少爺做這種事,又實在是理所當然,自己一個下人,也沒道理阻止,隻能悶頭跟上。
安勇跟着金老爺幾年,這種地方熟得很,少爺一說,便開上車,載着兩個少年,輕車熟路朝天津衛最有名的風月所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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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紅燈搖曳的月樓書館門口,很快有老鸨迎上來招呼:“公子,幾位?”
安勇說:“一位,我們公子,叫你們最年輕漂亮的姑娘來伺候。”
說着,拿出一疊銀元放在老鸨手中。
這老鸨朝他身後的兩個少年掃了眼,很快确定那高個子長發少年是這人口中的少爺。
商羽今日穿着一身杭綢月白長袍,外罩一件錦緞馬褂,胸前挂一塊金懷表,雖然打扮并不算太貴氣,但閱人無數的老鸨,自然一眼看得出他的金貴之氣。
于是咧嘴一笑,伸手拉過他:“來來來,這位公子随我進來。”
商羽微微蹙眉,不動聲色将手臂掙開。
相較于他的鎮定從容,跟在後面的子春,則是滿心忐忑,一踏進大門,看到廳中吃酒尋歡的男男女女,又兼之暗香撲面而來,隻覺得頭暈目眩,腳下不由得踉跄了兩步。
老鸨帶幾人去了二樓高檔雅間,叫來丫頭倒上茶水,便笑盈盈道:“公子,您稍等,我馬上去叫芍藥,她可是我們月樓書館頭牌,要挑客人的,若是她看不上,再多錢也不稀罕。不過公子一表人才,我們芍藥定然見了就歡喜。”
商羽坐在圓桌前,皮笑肉不笑地扯了嘴角。
待人出去,安勇道:“少爺,那你在這裡玩,我去樓下等你。”
商羽點點頭。
子春終于從迷迷瞪瞪中回神,正要跟着安勇離開,卻被商羽叫住:“你幹嘛去?”
“我去外邊等少爺你。”子春支支吾吾道。
商羽淡聲道:“你就留在這裡伺候。”
“哦。”
明明還未入夏,子春卻覺得熱得厲害,臉頰莫名發燙。
他在商羽對面坐下,顫抖着手為自己倒了一杯茶。
屋中一時靜默無聲,但很快被房間隔扇門的咯吱聲打斷,一道銀鈴似的聲音飄進來: “公子,久等了!”
正在喝茶的子春,手中一頓,下意識擡頭,卻見是一個穿着紫色旗袍的女子,款款走進來。
女子看着不過十八九歲的模樣,雖然化着精緻妝容,依舊能看出屬于少女的飽滿圓潤,一雙水靈靈的眼睛,顧盼生輝,微微彎起的嘴唇,嬌嫩欲滴,仿佛等着人去采撷。
子春見過的女子不多,除了金公館的幾個女傭,就是南門外灰頭土臉的窮人女子,偶爾上街,見到幾個摩登女郎,都是匆匆一瞥,從未仔細瞧過。
這是他頭一回見到這般美麗的女子,當真如她的名字一樣嬌豔。
幽香撲鼻而來,子春隻覺得渾身不自在,趕緊垂頭不敢再看。
芍藥自然看得出今晚的少爺是誰,他徑自走到商羽身旁,笑問道:“金公子,您是想先喝酒還是聽曲兒?”
商羽道:“都不用,我今日是來開葷的。”
饒是風月場上的芍藥,也被他的直白弄得微微一愣,但他實在生了張過于昳麗的臉,這話從他口中說出來,也并不讓人覺得下流。
芍藥咯咯笑道:“公子真是有趣兒,行,我先好好伺候公子,等公子爽快了想聽曲兒,我再給公子唱。”
說着又看向一旁的子春,問道:“那這位小公子——”
商羽道:“他就留在這裡。”
芍藥低低笑了聲,富家少爺這種事不少見,聽說不少洞房花燭還要丫鬟小厮在床邊伺候。
說話間,商羽已經站起身,朝屏風裡的雕花架子床走去。
芍藥笑盈盈忙跟上。
子春終于長長舒了口氣,又擡手擦了擦額頭細密的汗。
隻是一轉頭,便見屏風映出的兩道身影,還沒看清楚,又像是被吓到一樣猛得别開眼睛。
他一時心如擂鼓,愈發燥熱得厲害。
短短片刻,卻似度日如年。
忽然撲通一聲,是什麼摔倒的聲音。
子春循聲轉頭。
隔着屏風,看不清裡面發生了何事,隻隐約看出好像是芍藥被摔在床上。
而那道颀長的身影,下一刻已經沖出屏風。
“公子!”芍藥焦急的聲音響起。
而子春也蹭得起身,問道:“少爺,怎麼了?”
隻見商羽衣着完好,但臉色冷沉,甚至罕見帶着一絲惶恐般的蒼白。
他從衣服裡拿出幾張錢票,放在桌上,對子春道:“我們走!”
“啊?”子春傻了眼。
芍藥踉踉跄跄追出來,神色哀怨道:“公子,是我哪裡做得不好麼?”
商羽看也不看她,隻拉着一臉呆滞的子春,逃也般往外走,聲音倒是依舊很淡然平常:“不關你事!”
商羽拉着子春急匆匆跑下樓,一口氣穿過大廳,及至走到門口,又猛得頓住腳步,轉頭看向大廳酒池肉林裡的男男女女。
他漂亮的眸中湧上一股巨大的悲怆。
他終究還是成了金靈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