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便宜爹讓他來當旁聽生,他要是擅自說不來就不來,便宜爹肯定會認為他太過任性、沒有長性,還不知道要怎麼‘教導’他。
唉,熬着吧。
煎熬的弘書下學回來便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烏拉那拉氏已經盡知學堂發生的事情,她雖然對兒子那一番天真的話心有隐憂,在人回來前思量着該如何教導,但等親眼看到不過三頭身的兒子垂頭喪氣的樣子,心裡便全然隻剩下心疼。
先将人抱了個滿懷,烏拉那拉氏才輕聲細語地問道:“怎麼這般沒有精神,可是先生講的太難,累了?”
弘書搖搖頭:“不難。”
烏拉那拉氏抿了抿唇,小心探問到:“那是你兄長們學的比你快,受打擊了?”
弘書無奈一笑:“沒有。”他知道額娘肯定已經知道章元化的事了,如今這樣小心翼翼的,無非是疼愛他。
他便将當時的情況一言一語都說給了烏拉那拉氏聽,包括他那些“天真”的話,隻沒有說他心裡的那些考量和反思。
等他說完,烏拉那拉氏卻是一臉驚奇地看着他:“我兒能一口氣說這麼多話了?”她甚至用手摸了摸弘書的嘴角,“也沒有流口水?”
……
“額娘!”弘書惱羞成怒,他在便宜爹和額娘面前說短句、疊字,是為了賣萌培養感情,才不是因為說長句子會控制不住地流口水!
不過……真的哎,他今天說這麼多話居然都沒流口水,也沒拌嘴?看來他這一個發育關是邁過去了?弘書有點子高興。
烏拉那拉氏笑眯眯地看着乖兒子,這樣活力滿滿才對嘛。
不過,該解決的事情還得解決,該說的話還得說。
“章元化那裡,已經有大夫看過了,淤青不小,情況不算嚴重,不過大夫說,他年紀還小,身體又瘦弱,還是要好好養一養,不然說不準會有什麼後遺症。”烏拉那拉氏輕描淡寫地道,“府裡地方小,也忙亂,不适于他養身體,額娘便安排他去莊子上養着,順便再學一學規矩,等好了再回來伺候你。”
雖然章元化本心是好的,但做事方式确實不對,弘書能想得到,額娘這安排看似是懲罰,其實也是保護。章元化畢竟是在明面上得罪弘晝了,即便後續弘晝不會再找他的麻煩,但卻不能免除其他人暗地裡欺負他,章元化難道能次次來找他告狀嗎?他不敢,烏拉那拉氏也不會允許。去莊子上呆幾個月,既躲過這一遭,也能好好養身子。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都是弘書會記得他,在他養好身子後會讓他回來伺候,否則對章元化來說,這一去就是從天堂掉到地獄。
想來那孩子現在心中也很忐忑吧,弘書歎了口氣:“我一會兒去看看他。”
烏拉那拉氏不置可否,隻揉了揉他的眉心:“小小年紀,做什麼老頭樣。”然後她淡淡地道,“章元化是你的身邊人,今日行事确實有些沒規矩,額娘一會兒讓人挑些文房四寶給弘晝送去,也是你這個做弟弟的對兄長的尊敬。”
弘書明白,這是在給他立形象,便道:“在我小庫房裡也挑些吧。”他雖小,庫房卻是有的,洗三滿月百日抓周收的禮和賞賜全在裡面放着,額娘和便宜爹時不時還會給他塞一些私房,文房四寶是最不缺的。
烏拉那拉氏沒想到兒子會說這樣的話,更沒想到兒子如此的明事,她心裡軟軟地揉了揉兒子的頭:“乖孩子。”既然兒子如此聰慧,有些話她也可以直說了,“額娘知道,今日這事是你受了委屈,額娘之所以沒有幫你讨回公道,還要送東西給弘晝,你知道是因為什麼嗎?”
“知道。”說起這個,弘書就有些蔫蔫的,“雖然五哥動不動就打人不對,但是章元化當時的行事也有不對,我與五哥是兄弟,我們說話時,章元化不該擅自插嘴,他的話說的也不對。”
兩歲的孩子能說出這番話來,烏拉那拉氏很欣慰,對于兒子那一番“天真話語”的擔憂也少了許多,孩子還是知道裡外關系之分的,隻是年紀小心腸軟,還不明白身份等級的森嚴:“對,章元化雖是為了護你,但他的做法不對,這是能力不足,也是規矩不夠好。弘書你記着,在咱們這樣的人家,比起伶俐聰明,下人更重要的是懂規矩,所以額娘才讓人再教教章元化的規矩。”
不止是教規矩,也是教他如何在符合規矩的同時将事情辦好。弘書點點頭,表示自己明白。
烏拉那拉氏繼續道:“除了他,還有你。咱們先不說弘晝打人對不對,隻說你讓你五哥給章元化道歉這事。”她語重心長道,“弘書,這事是你錯了,你知道你錯哪兒了嗎?”
弘書抿着唇,他當然知道這個問題的正确答案是什麼,但他不想回答。
烏拉那拉氏看着他倔強的表情,歎了口氣,道:“章元化是下人,你要求弘晝給章元化道歉,對弘晝來說,是你在侮辱他。身為弟弟,你侮辱兄長,這是不悌。不孝不悌,弘書,你可知,這對你會有多大的影響?”
可能是窩在額娘的懷裡太有安全感,面對弘晝時裝的委屈和氣憤現在卻是真的湧上了心頭,弘書争辯道:“他當着我的面打我的人,難道不是在侮辱我?他都不友愛我,我為何要敬愛他!”
這話說的太過孩子氣,但懷裡的娃娃委屈的狗狗眼都出來了,烏拉那拉氏如何還能忍心繼續教育,罷了,兒子已經夠懂事了,日後還長呢,現在還是先哄哄吧:“是額娘說錯了,是你五哥先做錯了,乖乖不委屈。”
真被人當孩子哄了,弘書又不好意思,他深吸一口氣,散去那點突如其來的委屈和氣憤。無能的憤怒沒有任何用,他該做的是把今日的憤怒牢牢記在心中。記住那種不把人當人、漫不經心的态度,弘晝才十歲就已經如此,可見其他人會是什麼樣。他從前雖然在理智上知道封建時代是殘酷的,但真正面對面聞到殘酷底下腐爛的腥臭味時,他還是産生了應激反應。
就像他會跟人說死亡沒什麼好怕的,世界上每秒都在死人。但真當一個人死在他面前時,他也會恐慌、會害怕、會難過、會心髒麻痹。
會應激。
對弘晝說的那些天真愚蠢的話語,既是表演,也是前世的他對這時代一次無望的碰撞,弘晝和其他人的态度,讓他徹底和前世告别。
這裡沒有人人平等,他作為敗者,不會有平安離開的機會。
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實,但上面淋漓不盡的鮮血,直到今日他才主動正視。
從今天起,他會嗅聞着鮮血的味道,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踏上戰場。
要麼你死,要麼我活。
弘書看向額娘:“額娘你别哄我了,我知道,就算五哥做錯了,我也不能以錯對錯。”
烏拉那拉氏心腸軟的一塌糊塗,她的小六,怎麼能這般懂事貼心呢!她将人摟的更緊,心裡忍不住冒出念頭:是我的錯,是我這個額娘的錯,如果我……可惜……
弘書不知道額娘在想什麼,但他能感受到額娘起伏不定的情緒,他給不了什麼安慰,隻能伸出小手拍拍額娘,像額娘哄他一樣。
烏拉那拉氏平複好心情,兒子的懂事貼心讓她決定繼續說下去:“好孩子,額娘不知道有沒有人在你面前說過什麼嫡庶的話,額娘要說的是,是,以身份來論,你是嫡子,你的三個兄長是庶出。但是,第一,嫡庶是漢人的說法,咱們是滿人,往前數幾十年,那時候甚至沒有嫡福晉側福晉的說法,兄弟之間身份的高低,是看你母家部落的強大和父親的寵愛;第二,便是漢人,極端推崇嫡庶的也是少數,大多數人家,對所有孩子至少在明面上都要表現得一視同仁,兄弟姐妹之間論的是排行不是嫡庶,嫡出的并不會比庶出的高一等,庶出的為長,嫡出的照樣要敬愛兄長,否則就是不悌,公然傳出這樣的名聲,對一個人來說并不是什麼好事。”
其實她說的并不全面,但再多的就更複雜了,也涉及很多潛規則,烏拉那拉氏雖然覺得兒子聰慧,但也并不覺得兒子這個年紀就能明白潛規則的存在:“所以,你雖然是額娘生的,但在你阿瑪眼裡,這并不會讓你比弘時弘曆他們高一等,無論你們誰,都是你阿瑪的親兒子。或許有的人将庶子不當子,但那樣的人不是蠢就是毒,太過偏頗的表現隻會讓家宅不甯、兄弟阋牆,你阿瑪不是這種人,他希望的繼承人,可以沒有才幹,但必須友愛兄弟。”
“一個偌大的王府,隻靠你一個人是撐不起來的,明白嗎?”
弘書點頭,時人重視家族,個人的能力永遠比不上家族的影響。他是額娘生的,但在便宜爹眼裡,都是他的兒子,嫡庶或許有區别,能決定的隻是爵位的繼承,而不是人格的高低,若他仗着嫡出就容不下兄弟們,便宜爹也一定容不下他:“明白,額娘,我以後會敬重幾位兄長的。”
烏拉那拉氏憐惜的摸摸他的臉:“乖孩子,額娘也不會讓你白受委屈的。弘晝如此态度對你,自然也是不對的,不論是什麼身份,哪怕他覺得你的奴才冒犯了他,他都該先看你的态度,而不是直接動手教訓你的人。不過咱們要先把态度擺出來,剩下的你阿瑪自會知道、自會處置。”
弘書點頭表示明白。
有些事能告狀,有些事可不行。
烏拉那拉氏又開始教他下一次該如何處置這種事:“章元化護你的心思是對的,他也必須要這麼做,但他無論怎麼做都是錯的,這個時候你就應該先于所有人,斥責他,這才是對他的保護。”
懂,下人就是用來唱黑臉和背鍋的。
選了文房四寶送去,碧珠的話說的漂亮:“福晉說了,奴才不懂規矩,已經送到莊子上學規矩去了。咱們五阿哥受了委屈,這是福晉給五阿哥的補償。六阿哥年紀小,不曉事,有些話說的不合适,還望五阿哥别放在心上,這是咱們六阿哥給兄長的賠禮。天色不早,五阿哥學業要緊,也不必再去正院請安。”
弘晝面對正院的人态度還是端正的,規規矩矩地施了禮:“勞碧珠姐姐跑這一趟,還請跟嫡額娘說,不過兄弟間玩鬧,我并沒有放在心上。”
碧珠沒再說什麼,端着微笑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