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笑見笑,運氣好而已。”予情笑眯眯地回敬。
男人哼了聲,扔掉半截煙頭徑直碾過,擡腳幫他姐回收車廂去了。
是的,車廂,一節停放在濁世邊緣的空車廂。
原本的三節車廂變成了四節,并不影響奔騰的車速。
隻是雷敏的眉間打了幾個深刻的褶,氣壓低沉。
攤在沙發椅裡的雷甚倒看不出什麼異樣,似乎早已習慣了。
旭英挨着予情玩模型車,那是予情用一堆枯木杆子給他削的。
這等比還原自家車車的小玩意兒瞬間俘獲了小蘿蔔丁,讓予情在他心裡從那個哨兵立刻升級為那個會做車的偉大哨兵。
他感受不到大人壓抑的情緒,兀自哔哔卟卟地開心。
予情摸了摸那顆圓滾滾的腦瓜。
雷甚叼着沒點燃的煙伸了個懶腰:
“這是命啊,是命啊!”
雷敏緩緩呼出口氣,有外人在大概也影響了她揮發情緒。
但雷甚說的沒錯,走這一條路的人每一天都當最後一天過,誰也不知道哪一天就是終局,她能做的隻有把車廂回收,把還活着的人帶回家。
天黑之前,他們抵達了第五節車廂的所在。
逐漸昏暗的荒野上,濁世的邊緣也開始模糊不清。
車廂頂上紅色的示位燈有規律地明明滅滅。
雷甚這次沒有跟予情硬拉家常,他陪在雷敏身旁,兩人都是一身密實的防護衣和面罩,甚至帶上了造型沉重的銀色槍支。
旭英抱着予情的腿在車前嗦手指,予情看了看遠處毫無動靜的車廂,道:
“在裡面,沒人。”
這話很奇怪,雷甚瞧了她一眼,防護面罩後的臉上表情似笑非笑的:
“哨兵的五感哈?”
予情沖他聳肩假笑。
雷敏小心翼翼地貼近車廂,廂門上粘着幹涸的血迹和散發微光的斑痕。
姐弟倆互相使過眼色,雷敏便将權限卡貼在感應器上,哧地打開了門。
濃烈的花粉香氣兜頭蓋臉地撲了出來。
雷甚舉着重槍,平穩地靠了過去。
車廂裡的備用光源忽閃忽閃的,無法照亮整個狹長的車廂,隻隐約可見角落裡一道臃腫的影子緩慢地直起身來。
“雷、雷敏?”
雷敏聽到了老熟人的聲音,一顆心略略放下:
“魯傑……你還好嗎?”
雷甚微微皺眉,側身擋住姐姐,慢慢後退。
雷敏愣了愣,握緊了槍沒再吱聲。
“雷敏?”
那道不太靈活的身影似乎轉過了方向,朝着廂門蹒跚走來。
“雷敏,雷敏我……我不太舒服,我想快點……回家。”
魯傑模糊不清的聲音聽起來很可憐,艱難挪到光源下的他臉色慘白,搖搖晃晃。
雷敏的臉也跟着血色盡失。
她認識的魯傑是個樂觀的胖子,他孤身一人,辛苦掙的錢大多化成食物落進肚子,夢想是攢夠錢去日向陽島躺着老死……
他不是,絕不是眼前這個背上卷着畸形翅膀,下身長滿細長剛毛、雙腿萎縮在肥碩蟲軀下的怪物!
魯傑的表情悲傷,不太似人的碩大瞳孔裡映着姐弟倆凝滞的身影。
他勉強張嘴發出了絕望的顫音,卷曲的黑色口器在牙齒後若隐若現。
備用光源啪地一聲徹底壞了。
雷甚迅速劃過感應器關上了廂門,也把那嗚咽關在了黑暗裡。
姐弟倆沉默着回收了這節車廂,再次上路。
“魯傑是跟大堡他們幾個一起出去的吧。”雷甚狠狠吸了口煙,一行六人就回來一個不人不鬼的東西。
雷敏呆坐了好一會兒,喃喃:“大堡說過在這邊碰到過一隻非常漂亮的異生物,體量很小很美,一定能賣出高價……”
雷甚笑得表情扭曲,“哈哈!見他媽的鬼,漂亮的異生物!”
女人把臉深深埋進了掌心。
這趟仿佛跟平日一樣尋常的運輸之旅,卻讓她失去了好幾個熟人,好幾個朋友。她親自送他們進入濁世,回收來的隻剩下空廂。
予情安靜地看着,這時才插嘴問道:
“你們把他帶回去,他會如何?”
雷甚轉動着那雙很是風流的眼睛,嗤笑:
“跟你不一樣,他沒那個運氣……從現在開始,他就要學着做一個‘地窟人’,好死賴活地熬着等着,直到徹底變成怪物,被中央派人處理掉。”
地窟人。
予情琢磨着這個詞,車外狂風咆哮,但她依然能聽到模糊的哭聲。
……
雷敏在離中央島嶼轄區不遠的地帶放下了予情,這位作風幹脆利落的大姐姐看了眼後面的車廂跟予情道别:
“我們要去處理……魯傑的事,隻能在這跟你分開了。”
予情了然點頭,“謝謝你們搭我一程,有事來月桂區找我,再會。”
雷敏聞言有點驚訝,想說什麼終究咽了回去。
“再會。”
予情目送這輛在滾滾煙塵中奔馳的列車遠去,才扭頭眺望傳說中的中央島嶼。
她微微震驚地吸了口氣。
那與其說是島嶼……不如說是小行星一般的龐然大物。
它懸浮在高空之中緩緩轉動,下半是銀灰色的六角巢紋球狀,上半是高度發達的人類巨都,恢弘磅礴。
以予情的目力,她甚至能看到縱橫交錯的橋梁和黑點大小的交通器具。
中央島嶼四周緊密拱衛着大大小小的島嶼,将底下一大片區域徹底掩蓋成了昏沉的顔色。
一路往那人類的中心聚居地靠近,行人和各式車輛也多了起來。
理論上從打扮談吐和車輛款式就能輕松分辨出所謂的地表人和“天上居民”,在予情看來,衣衫褴褛面黃肌瘦,同衣冠整齊幹淨潇灑這些元素同時湊在一起時,就誕生了一種很過分的诙諧感。
還有搖搖晃晃的破鐵罐子車,對比科技感超标的流線型私人飛行器,時空錯亂的感覺都來了。
她看着别人笑得莫名,别人看她也目露異色。
卻也因為她大大方方地隻身一人而不敢行動。
大多數情況下,在外線獨自行動的人,不是瘋子就是釣魚。
哪邊都不是的予情找了處高坡遠望整個中央下轄的“地表居民區”。
第一感受是擁擠,但還挺繁榮,特指中間那一大圈。
規劃者怕是有很嚴重的強迫症,将整個地表區域劃分成了極為均衡的八圈八瓣六十四線。
予情打一眼看過去就有了數,這叫什麼來着,天上的看不起地上的,地上裡圈的看不起外圈的,内線的看不起外線的,真是鄙視鍊上誰也别想跑。
她搖搖頭從坡上滑下去,走了走了,從今天起宇宙最吊本情總就要做鄙視鍊最底層的外線人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