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雪中刨出,紅繩顯是有些舊了,大抵是時常被磋磨的,空桑覺得日後若是能再見着他,還是要歸還的好,便随手揣進了懷裡。
他一壁挖着坑,一壁喃喃自語:
“你可是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放不下又如何,這世間,再不少不甘心的了。”
“你是神仙,小仙不知你為何下凡,但總歸是有牽絆的。”
“遭此一難,你也算不得無辜。”
“你該回了,此後,這凡人的塵緣再與你無幹系了。”
空桑自己咕囔了這麼半日,最後捧起一抔雪,撒在地上,掩埋了,血氣不聞,遺痕未存。
空桑老頭扛了把鋤頭,便往雪山更深處走,去護養他的空桑滿山,風雪長随。一聲太息。
盈阙帶着滿袖空桑果回到昆侖之時,陸吾尚未回來。
陸吾貪杯,往常帶她去各族赴宴之時,倘若遇着好酒,醉個幾宿不回的也是尋常。且他輩分頗高,哪家若得他赴宴,也是極有臉面之事,便也都欣然安置他了,便是不醉,也得尋來好酒再三留他。
盈阙心想,天族與昆侖往日裡雖說有些龃龉,但也不至于會在宴飲這許小事上苛待了昆侖來客。此番天族既以仙釀瓊液宴客,陸吾大抵得留個七八日。
山上山下喊了幾個來回,也不聽誰應答,盈阙不由松了口氣。
在地上刨了個大坑,将袖中的果子盡數倒了進去,翻雪埋上。陸吾小氣,愛與她争搶這些許果子,趁他不在,且藏了。自己拿了兩個,坐在地上便小口啃着。
空桑果玲珑小巧,盈阙卻吃了好一會兒。
昆侖的雪時下時歇,現下正當歇時,莫名便生不豫,從身畔捧起一抔雪,随風揚散去了,雨雪霏霏,綿綿不止。
盈阙喜歡雪花落在身上。她提上小狐狸,便往山巅走去,一路風雪,衣衫單薄,冽冽聞聲。
以前在陸吾閉關之時,萬裡的昆侖無一個生靈,她便會在陸吾洞外,面向這座神殿修煉。偶爾想起了,會數一數陸吾離入關有幾日了,記錯了也不打緊,左右也不曉得出關的日子。
除去各路邀帖,昆侖極少有客,且盈阙年幼不理事,每逢陸吾閉關便會封山謝客,因而從無人打擾這萬裡的清淨。
盈阙看這昆侖之丘千萬年,絮雪千萬年難融,玄寒如昔,陸吾千萬年未老,容顔依舊,神殿千萬年不倒,威嚴亘古。
千萬年裡,連這昆侖山都寂靜無聲,仿佛隻有她變了模樣。
站在巍峨堂皇的神殿之前,蓮花早已枯萎,隻餘冰封瑤池。第一次,盈阙想知道裡面藏了什麼,是不是和他們一樣的寂寞。她想有個能陪伴花玦,陪伴他們的人。
手掌輕覆上臉畔的輪廓日顯分明的影子,影子也長得好看,同她一樣好看,往後每日裡看着,也覺得心曠神怡。
“花玦的母君說我會害了他,說,我若是再與他在一處,便要害得他神魂孱弱,修為盡毀……”
“可他若見不着我,我不再與他一處嬉耍,他會傷心,很傷心……”
“我想要他好好兒的。我不是不要你,我隻是想你替我陪伴着花玦,像在萬魔窟時那樣,不讓他失落,好不好?”
盈阙将臉埋進雪裡,如瀑青絲散落,覆了半身,躺在了雪地上,以雪為蓋,寒冰作枕,還望去,枕邊倩影,至親至近,形影相纏,輾轉不離。
神魂微弱的九幽幼狐已是任由宰割,将影子以大喚影術召出,從自己身上分出一分神魂,賦以有靈,化出人形,再凝鎖于九幽狐身之上。
影子吞噬了幼狐殘存神魂,便能栖居狐身,不緻因自己修為淺弱而使影子頃刻間消散。
之後影子再以狐身修行,日後便能脫出狐身,若上古西王母化影一般,真正成為八荒六合的生靈,再不受縛。
隻是盈阙也心知,這等奪舍之術是上古中央昊天大帝所立禁術,若論昏諱,比之大喚影術逾越不知幾多,而分神辟魂更是兇險狠辣,容不得半分驚擾。
她不知要如何說服陸吾,便幹脆封了山門,啟了護山陣法。揮手将狐狸身上的髒污理淨,又幻化成半臂大小,擡手結印,輕聲吟唱。
天上雪,漸落漸急。地上的影子有了美人輪廓的模樣,跪坐在盈阙的面前,額頭抵着額頭。
盈阙忽然有些害怕:“我沒有不要你……”
面前的美人說:“我知道,我會一直與你陪着你舍不得的人,然後一直陪着你。”
盈阙問:“一直有多久?”
影子說:“是一生一世,既然神仙隻有一生一世,我便陪你們一輩子,我倆的一輩子。”
尚不分明的手指撫上盈阙的臉,一分一寸描摹出美人的芙蓉面,細柳眉,另一隻手心,覆上盈阙的心口,冰寒的心似乎沁入溫熱的淨水。
“不可棄,莫敢離。盈阙,你我同為一心,至親,莫失……”
盈阙擡手撫上心口的手,卻落了空,而身前的小狐狸卻站了起來,晃了晃雪白的腦袋。
盈阙把她抱在懷裡,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