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沂到了人間,尚未來得及經曆人間的風月無邊,便已見識了一番生死之争。在金光紅光往來之間,被石頭絆着滾到了草叢裡,滿頭霧水地随手摸出一個小師叔送的法器丢了出去,伴随着幾聲凄厲的嘶吼劃破長夜,厮殺便了結了。
山中複歸于寂靜,一片死寂。
風上有月,溶溶月,風下有人,過路人,一深一淺,四行足印交錯,一前一後,兩道人影起伏。
前面那少年忽然轉身,惡狠狠地瞪着京沂,京沂追得太急,不由倒退了兩步才停下,很是無辜地踢踢腳尖。
那少年滿身是血,連衣角都滴着血,滲進泥土裡,可那一雙陰沉沉的眼睛銳利得很,京沂有些不敢說話,嘴角忍不住要往下撇。
少年冷冷地吐出一個字來:“滾。”
京沂小聲喏喏:“可我救了你……”
“又如何。”
“這裡都是死妖!還沒有金烏!沒有蠟燭!沒有師傅師叔!都是血……哥哥,京沂害怕哇……”
“不要喊我哥。”
“……爺爺?”
“滾!”
“哎,你身上在流血哦!”
“關你屁事。”
京沂有點生氣了:“喂,我有藥呢,可以幫你治好哦!我還能帶你飛,隻要你指路就行!”
“關我屁事。”
京沂眨了眨眼睛:“你這樣講話和我九師叔一樣氣人哦。不過我九師叔不像你這樣,她受人恩惠是會報答的哦。”
“你們神仙,慈悲為懷,”少年嗤笑一聲,“我是妖。”
京沂低頭把自己前前後後看了一遍,稀奇道:“咦!你怎麼瞧出來哒?”
少年沒有再搭理她,回身繼續向前走着。分明渾身都在流血,卻偏偏疾步如飛,挺直的肩背顯得人越發清瘦,一身都是孤傲桀戾的氣息。
經過這幾句話的工夫,京沂反倒不怕了,畢竟她自小相處的兄姊長輩們就沒幾個是會好好說話的,她也是很見過世面的,當下又噔噔噔追了過去:“你剛剛猜錯啦!我九師叔不慈悲的,但她和你一樣呢。”
少年腳下一頓,口氣依舊冷硬:“别跟着我。”
京沂有些失落:“我還以為你要問哪裡一樣呢!”
少年說:“誇我的話何必聽。”
京沂大驚,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由衷誇贊道:“你真聰明!正是想誇你呢!你肯聽京沂講話,一看便曉得是和我九師叔一樣不愛說話,但心腸可好呢!”
少年蓦地停下,指着方才走出的那片林子,冷笑說:“我剛殺了他們,心腸好?”
月光浮在他的眼睛裡,京沂仿佛看到了粼粼水波,沖淡了他眼角沾血的笑意。
京沂有些疑惑:“殺了他們……就是不好嗎?”
這一句竟把不遜的少年給問住了,對他而言,殺了他們自然……是好的,可對滿口天道正義的神仙而言,這難道是還需要問的話嗎?難道不是應該一掌鏟奸,一劍除惡地把他殺掉嗎?
京沂沒有得到回答,便又說道:“唔,我祖父曾教我,殺身成仁,為天道,舉世衆生無一不可死,有此覺悟者,方為神仙,不然,皆為邪魔,殺業,不是不可犯,但看得失。不,不是這樣的嗎……”被少年那樣盯着,京沂忽然覺得,仿佛自己說錯了,聲音越來越小,說到最後,幾乎沒了聲音。
“然後呢,你祖父還說了什麼?”
“大道常,常有犧牲,殺業若是,若是長于天道,則為好,是無錯,反之則,則為孽,是錯……就這些了……”
看着雪團子一樣,又矮又胖的京沂臉上彷徨又迷茫的神色,兩隻胖鬏鬏似乎也蔫蔫的,少年忽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就連對京沂所有的防備之意,也都在轉眼間,消弭于朦胧月色之中了。
少年比京沂高出了一個京沂,少年沉默了一會兒。
而後,京沂被忽然半蹲下的少年吓了一跳,不由後退了一步。少年稍稍放柔了聲音,雖說還是有些冷,但态度卻委實好了許多。
他說:“不對,你是神仙,不是妖,不能那麼霸道無情。殺了誰都不好,沒有誰,生而是為殉道,或有一日你要為大道而殺無辜之人,縱然無罪,卻是有錯。”
京沂問:“死有餘辜的惡人自然該殺……”說着覺得不放心,盯着少年的神色又緊跟着問了句對不對,見他點了頭才繼續道,“那無辜的,卻又不得不殺的人呢,如之奈何?還有還有,無不無辜到底該怎麼算呢?我常聽師祖和九師叔論道,辯的就是這個,師祖說大道所取為正,大道所棄為邪,而九師叔卻說無正亦無邪,她隻憑因果行事,他們誰也說不服誰,聽得久了,我也鬧不明白了呢,連着祖父教過的東西,如今又加上了你教的,都混成一鍋什錦丸子湯了哦!”
少年口中喃喃:“你這個九師叔有些意思,倒像我等妖道中人。”
京沂歎道:“又教你猜着啦!我師祖就這般說過九師叔,說她行事頗類邪魔外道,卻偏生了一顆佛心,心性至純,本來不論為仙為魔,皆是有無量前途的,幸好她出身如此,注定是走不上邪道的……哎呀,話偏了!聽你這樣說,是覺得我九師叔說的有理麼?”
少年本來聽着京沂的話已有些出神,後忽被她問話,才回過神來,挑了挑被濺了血,現在隻餘血痕的眉頭道:“若是我,高興了便殺,不高興也殺,想不殺時,才不殺。”
“嘶!”京沂兩隻小胖手捂着嘴巴喊,“那你還教我那些!”
還半蹲着的少年忽然坐到了地上,這下京沂才稍稍高出了一些,少年微微仰頭,斜乜着京沂:“小仙姬,你可是忘了——我是妖,你是仙。”
京沂苦着臉:“可我怎麼辦呢?”
少年說:“等到了不得不為的時候,自然就知道了,我教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