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之後,陳九曜馬不停蹄,即刻去了南衙點兵,忙至深夜才回轉太子府,匆匆吃了幾口飯便到書房召見了左衛率趙征和右衛率周滔。
“匈奴兇悍如此,八萬兵力怎夠取勝!幸虧殿下故意索要十五萬兵力,不然連這八萬都沒有!差的那一半兵力竟就換得了一個募兵便宜行事之權,這時候上哪征兵去!”右衛率周滔滿腹牢騷,不吐不快。
“意料之中的事有何可氣?”陳九曜淡然,問起正事:“伏龍衛将才名單可拟好了?”
周滔忙把手中的折子遞過去,“好了好了,我辦事殿下放心。”
陳九曜展開一一浏覽,“不錯,差不多就是這些人,另再把董其然加上,他雖無帶兵之能,為人卻機警靈活,最是适合做斥候。”
“對啊,還是殿下想得周到!”
“把名單上這些人安排進軍隊做小将,其他人暗中随軍之後,以備不時之需。”
“是!”
……
一連幾日忙碌,籌備良多,甚至軍中上至行軍司馬、下至隊頭,都是陳九曜親自選拔,其間他還抽空去見了母親、見了老師天梁先生。
直至出發前日,一切就緒時,他決定去一趟李府,去找未婚妻李思婉。
李府正堂。
屏退左右,僅中書令李牧之、其夫人張氏,以及孫女李思婉候在堂内。
陳九曜進門之後,不待寒暄,突然一撩袍角,挺直脊背,徑直單膝跪地,分别向三人擡臂一拜。
三人惶恐,李牧之連忙上前來扶。
陳九曜看向李思婉:“孤要出征了,半月後的婚期自是要取消。此去少說一年半載,且孤很有可能随将士一同埋骨邊關,莫要耽誤了你,婚約就此作罷吧。”
其實他本不清楚為什麼内心迫切地驅使他來做這件事,但說完之後,他心中既如釋重負,也豁然開朗了。
此時他的内心如此誠實、明白地告訴他,在他心中此行不是失去了什麼,而仿佛是從此有資格得到什麼,哪怕僅僅是個“資格”而已,他也生出無限歡喜。
想清楚之後他坦誠地補充:
“其實此外還有一個原因……是我遲鈍,剛剛才發覺自己喜歡上了一個姑娘。對不起,你很好,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出爾反爾,耽誤了你。若我能活着歸來,必定補償于你和你的家人。”
李思婉看着他,眼角滑下淚水,心中卻輕松了許多,她釋然一笑:“殿下,我懂,不必,你也曾對我有救命之恩,如此便抵消了罷,惟願殿下此行平安凱旋。”
“多謝。”陳九曜向三人再一拜,不再多言,把退婚書放于桌案上,轉身離開。
李牧之拿起退婚書,看着上面署的日期,沉聲道:“此事暫不要對外聲張,免得李家落下個落井下石的名聲。”
……
是夜,檐上疏星幾鬥。
陳九曜難以入眠,又回到書房中繼續看地形圖做布陣演練,卻總是神思不屬,屢次走神。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現在想來,是他太過後知後覺。
多年習慣的并肩、不知不覺的關心、對見面莫名其妙的期待、直白的欣賞、堅定的信任、看到她與定音默契親密相處時心髒的異樣、聽到她承認與定音關系時的絞痛、遇刺時不曾猶豫的以身相擋、擔心她誤會時解釋的急迫、聽到她說“自能成羽翼,何必仰雲梯”的驕傲和失落……還有此時前途未蔔、明晰了心意卻不願表明的克制。
“殿下既然放不下,為何不去與顧姑娘告别?表達了心意此去方能無憾。”這一戰形勢嚴峻,兵力不足,再加上宣威帝在後方居心叵測,恐怕……勝算寥寥,左衛率趙征一向穩重少言,但見殿下如此模樣,實在忍不住推他一把。
“算了,她本有意中人,且我明早便出征了,前路未蔔,什麼都不做才是對她最好的。”
趙征聞言唯有歎息。
……
次日,八月十二。
耀陽從地平線升起,一時間萬道晨光揮灑開來,一掃連日來的陰沉,碧空如洗,萬裡無雲。
不知是因為換了主将,還是因為這好天氣,啟程的軍隊面貌整肅,儀态昂揚,全然不似那棄城而逃的李阚帶軍出征時的樣子。
其中最顯眼的,還是一身銀色铠甲、騎駿馬行在最前的太子。
衆人仰視過去,見他鶴骨松姿、挺拔矯健、器宇不凡,眉宇間盡是堅定和沉穩,锃亮的铠甲在日光下仿佛鍍了一層聖光,放眼望去宛如戰神臨世。
這幅場景讓百姓心裡安定了許多。
但這些安定中但并不包括前來為為子、為夫、為父送行的士兵親屬。
人群中的抽泣聲若隐若現、哀戚纏綿,怕被聽到,卻又難以抑制。
陳九曜轉頭,向人群中望去,對上一雙雙通紅的眼,忽然以左手勒住缰繩,右手臂高高擡起,整個隊伍随之停下。
百姓不明所以,心生畏懼,連忙拼命止住抽噎。
隻見太子殿下看向人群,朗聲道:“一但匈奴深入中原腹地,我大霂國民将再難尋一塊安定的淨土,所以衆将士此去西北,實則守護的是我大霂所有百姓,每一位都是大霂的英雄,擎北将軍陳九曜在此承諾,我必與所有戰士同進同退,同生共死;每一個士兵都将生暖飽、亡有冢;軍資車輛滿去絕不空回,最長三月一封家書,必如期送達。”
言畢,人群中靜默了一瞬,随即便傳來響亮的放聲嚎哭,百姓跪倒一片。
“多謝将軍!”
“将軍凱旋!”
“将士們保重!”
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隊伍中的士兵也皆是動容,卻顧忌着太子殿下嚴明的軍紀,隻能挺直脊背,偷偷抹淚。
行伍還得繼續前行。
少時,軍隊行至城門之下,陳九曜若有所感,擡頭向上望去,隻見城牆之上,皇後站在衆大臣中,目光緊緊地看着他,眼中有憂愁,更有欣慰和堅定的支持。
他向着母親寬慰般地微笑,戰馬一步不停,穿過城門向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