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陸铮第二次被召見,有别于第一次的莽撞和意外,這一次,兩個人都從容了許多。
“喲,你來啦。”宴初正端坐在書案後面,微微側身,不看他,隻專注地看着盞中的茶水。
陸铮看了一眼,但是一眼看過去就忍不住想笑——宴初又在學皇太女。
之前跟在琥珀的身後時,陸铮心中雖然也有緊張雀躍,但比起上一次到底平靜了許多,看起來也比平時溫和些。他人高腿長,步子也大,上次來走得急,把帶路的宮女攆得快飛起來了,這次為了照顧前方帶路的琥珀,他特意放緩了步子。
想起上次見面,陸铮除了搖頭說不出其他的話,于是這一次,在并不那麼匆忙的、輕輕的腳步聲中,陸铮忍不住預想了一下他們的見面。不過在要幾步就能走進房門,他卻忍不住現在就開始想象。
宴初在做什麼呢?看書,寫字,閱卷,還是因為辍朝,在處理其他大臣遞上來的折子?她今天喝的什麼糖水?配的什麼點心?
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在這裡好像變成了一件值得去猜測,值得去思考的大事,不同于面聖時需要思考的進退有度,他現在的腦子好像被這些小事一下攥取住了,甚至在邁過門檻的前一刻,都還在想這些絲毫沒有重要性可言的事情。
直到他進門,察覺到宴初的目光在他身上得飛快一瞥。
如果上座的真的是太女本人,那别說讓進門,從他來這裡就得被晾一晾,進門開始她就不會搭理他,專注于自己的事情,等再稍微抻一抻他,喝口茶,讀半篇書,再瞥一眼過來,回他一聲“免禮”,讓他過來說話。
但宴初不是這樣。
從最初飛快的一瞥被陸铮察覺便露了破綻,這好像也就注定了她沒辦法像昔日的皇太女那樣真的那樣從容端莊,或者說,她到現在,在最初的那份報複心漸漸冷卻下來的現在,漸漸開始不适應這種,别人見到她就要插蠟燭一樣行禮的情況了。
當時她還是個戀愛腦的時候,這種不适感還沒那麼明顯。她是皇幺女,再加上很多時候都直接跟人講明“以後咱們不用行禮,太麻煩”,在經過幾回“殿下這不合規矩”“沒事,我說了不用就不用”的推拉後,大家就都妥協了。再加上,從拿下全家桶之後,宴初就不需要行禮了。
她見到皇帝/太女/其他皇子皇女,隻要揮着手,嘴裡喊着“父皇/長姐/哥哥姐姐”跑過去就行了,偶爾有其他人在,她沖得太快了,沖到别人懷裡才發現,于是不好意思地退出來想屈一屈膝蓋周全禮數,還沒彎下去就會有人替她周全“十七跳脫慣了,大人莫怪”,然後把她輕輕拉過去。
種種原因,她都已經快要忘記,這個遊戲裡,是有“禮數”這回事了。
以至于,本來想複刻一下她大姐姐的高光時刻,讓陸铮這個剛被彈劾過的在那裡罰一罰站,結果他進來先行禮,宴初看見這樣下意識的就直接免禮了。這、這,皇太女可從來沒出現過這種情況啊,這接下來我該怎麼辦啊!
宴初:可惡!我這嘴瓢!
于是場面一下子尬住了。
她覺得手裡的這茶碗都有點端不住,腦袋裡拼命頭腦風暴,接下來該怎麼辦。
好在沉默并沒有持續很久,陸铮先開口了。
陸铮:“臣的奏疏寫完了,陛下過目。”
宴初,趕快把茶碗放到一邊,松了口氣:“好啊我來看看。”
陸铮要上步遞上來。
宴初:“别動,你就站那兒。”接下來的話不需要多說,勝意自然而然接走了他手中裱好的奏疏,遞給宴初。
那是一封悔過書。
宴初翻開,除了看看他到底寫了些什麼東西之外,更多的是給自己發呆的時候找一個聚焦點,拖一拖時間。
之前不是說了,錦都不許縱馬夜奔嘛,誰要是奔了,被人知道就要挨禦史的罵,再加上國喪期間,你還敢這樣,要不是現在還辍朝,那可真是,罵人(彈劾)的折子真是雪花一樣要飛過來了。陸铮之前奔了,還被人知道了,于是他就要挨罵,就要受罰。
先帝崩逝,辍朝一月以表哀思,但是國家的事情不可能因為這個人死了,就不發生,時間就靜止了,還是有很多需要處理,需要查辦的事情,都是拖不得的。所以這個事情,大家就達成沉默的共識,辍朝一月,辍了,但沒完全辍,隻是不上大朝了,該幹的活都幹,該寫的奏疏都寫,有必要面見皇帝的,也直接求見就行了,大部分緊急事件都是會見的。
宴初:除了高強度學習工作還要高強度見人,求求你們給我留點活路吧。
她甚至覺得要不明天就登基吧,别管那些虛頭八腦的禮節了,衣服合不合适的反正到時候大部分人都低着頭又看不見,别拖了。
至少到時候上了朝,大家有什麼事情在工作時間就都說完了,她至少還能騰出點時間休息。
生産隊的驢都不敢這麼用,真的。
扯遠了,再說回這個悔過書。
禦史台禦史大夫李薇今年六十七歲了,老人家瞌睡少,她自己說從聽見哒哒的馬蹄聲以為是邊疆八百裡加急的急報,否則還有什麼人敢國喪時期,縱馬夜奔。後來一聽這聲音不對啊,軍馬不是這響啊,讓人出去一看,嚯好嘛,竟然是端王世子。(宴初:我不相信三進的院子還能聽見主路上的事)
“陛下,天下缟素啊陛下!”
已經是個老婆婆的李薇披着全套的朝服拄着拐杖進了宮,她是一路走過來的,步伐又急,進來的時候已經氣喘籲籲,宴初一看趕快給倒茶,賜了座。但錦都人民身體是真的好,此時她整個人已經完全緩過來了,往前撲着,痛陳陸铮大不敬:“老臣深知陛下與世子情誼深厚,但他當日縱馬夜奔,深夜強闖宮門,非要面聖,這是何居心啊!”
宴初:那是你還不知道過不了多長時間等老端王死了,他就直接帶着黑甲軍殺過來了,這才哪到哪。
但心裡這麼想着,嘴上卻不能這麼說。
宴初:“那,李大人覺得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