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時候人腦在面對一些信息時會出現極度遲鈍的反應,一方面來自情感,比如過度的震驚,悲傷,恐懼等,這些情緒超過了阈值,過于龐大,以至于一下把人釘在了地上,像半夜一下被車燈鎖定的羚羊動彈不得。
另一方面,就來自自己本身的不相信。理智情感,心理生理,雙重排斥,所以大腦就像過載的主闆,發燒,且反應遲鈍。
在這兩方面因素的作用下,宴初現在就是這麼一副懵懵的狀态。甚至老半天過去了,她的大腦裡才出現了第一個念頭。
他什麼意思?
老舊機器嘎吱嘎吱響半天,擠出這麼五個字。緊接着,這五個字就刷屏了。
他什麼意思??
他什麼意思???
她看着好像根本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麼不得了的話的國師,半晌才顫抖地問出一句:“那我是不是應該拿下你?”
“為何?”
為何?還為何?
你殺人了哇!!!
令長理漂亮的面孔一半隐于陰影,烏發垂落,蹭過臉頰讓人起雞皮疙瘩,感官放大之後,連帶着這張臉都變得魔魅起來。宴初讷讷的說不出話來,大腦卻不合時宜的想到别的東西。
纣王寵愛妲己果然是有理由的吧?
不是美貌攻擊,而是妖怪偶爾會從骨頭裡散發出來的非人感,有别于恐怖谷效應,是另外一種攝人。就好像現在站在她面前不是令長理,而是裝在令長理殼子裡的别的東西,是獵食的猛獸,森森獠牙讓人膽寒,噴灑出的熱氣已經蒸到了她喉管上。
危機感,但大腦卻并沒有識别到這種危機感,而是再把它向另一個方向轉變。
她覺得自己好像突然之間明白了什麼叫“妖言惑衆”,畢竟在這種狀态下,這種非人感會讓他說的話……怎麼說,有一股莫名的可信度。
“陛下怎麼這麼看着臣?”他看着宴初,聲音輕而蠱惑。
宴初說不出話來,她看起來像一隻兔子,被逼到牆角之後,想逃跑又逃不掉,想跺腳虛張聲勢,又動彈不得。
狐狸和兔子,就像現在這樣。
令長理突然一下笑開了。原本的焦灼也好,凝滞也罷,在這一刻全部消弭,非人感也蕩然無存。令長理又成了令長理,一瞬間屋子裡的光線似乎都明亮了許多。
“别怕,陛下。”他說:“人命的重量并不是隻有在殺戮中才能感受到,我是司天監的國師,為陛下窺天機觀前路,與陛下共同背負天下萬萬人性命,人命重量幾何,我自然清楚。”
宴初看起來沒回過神來,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卻放松了些,她懵懵的:“那,國師沒殺人吧?”
“這樣的話可不能亂說。”
“哦哦好的。”
小皇帝長長的松了口氣。
之前的憤怒,沮喪,驚吓,讓人現在突然放松下來之後,一下子變得困倦疲憊,打着哈欠的宴初覺得自己都要變成一攤爛泥從椅子上流下去了。
“國師。”她靠在椅背上,眼睛看着大梁:“你說……要是父皇還在,姐姐哥哥他們還在,哪怕隻有一個人還在,今天的局面應當不會發生吧?”
“臣不知。”
“哦……那,要是,假如,我沒有成為……”
“陛下。”國師輕輕打斷她:“這不是臣可以置喙的話題。”
他說的對。宴初沮喪的想。
這種話題,就算兩人有血脈之親,如今君臣有别,提起來也是僭越,更别說對着絕對中立的國師,宴初知道自己多話得很不合适。
但是她想說。
她好像一個麻醉興奮症狀的病人,感覺自己正迫切的需要一場僭越的交流。她不是什麼城府深厚的人,心中的話不說出來就很難受,但現在,宴初驚恐的發現自己好像失去了說話的人。
秘書們可以給她出謀劃策,大臣們可以給她勸誡直谏,就算以後婚配,有了君後,有了貴君,可是後宮前朝不得構連,他們之間的話題依然不會很多。
她感受到自己和世界之間出現了一條鮮明的紅線,衆人仰望她,跪拜她,但沒人敢越過雷池一步,沒人敢到她身邊來了。她一下成了孤身一人。
哦對,她本來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本身就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