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明俊記得,那年他二十二歲,剛畢業,他爸爸……他養父給他找了個實習工作,在一家很大的集團公司總部,因為打點了關系,他拿到畢業證就能轉正。可突然一天,警察找上門,說找到了他的親生父母。
杜明俊當然知道自己是被拐賣的,他那時都八歲了,早就記事了。但是養父母一直待他很好,他也就漸漸把八歲之前的事情給忘了。
警察找上門的時候,他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是什麼心情,一直等回到那個熟悉又陌生的村子,看見那間比記憶裡已經破舊了太多的土房,被頭發花白、滿臉滄桑的父母緊緊抱住,聽見他們嚎啕的哭聲,他才恍惚憶起,他不僅是杜明俊,他也是李成成。
被拐十四年的孩子回到家,是多麼鼓舞人心的大新聞。那天除了警察,許多媒體也來到了這個落後的村子,舉着锃亮的攝像機對準他和他灰撲撲的父母一頓猛拍,另有一些同樣丢了孩子的父母也特地趕來,看着他們一家三口團聚,眼淚汪汪地恭喜他們,說一定也要找回自己的孩子。
那天他住在自己曾經的小房間裡,一切的陳設還是和八歲那年一樣,他用過的文具和書本被整齊地擺在小書桌上。他翻開課本,幼稚的塗畫将他的思緒倒拉十四年,可合上書,流逝的時間早已回不去了。
父母拉着他的手,說他們這十四年一直在找他,走遍無數城市,吃盡了苦,從未放棄過。他們問他過得怎麼樣,說給他買了新衣服,也不知道合不合身。當時,他身上穿的是三千塊錢一件的潮牌,父母拿給他的,是三百塊錢一件的普通衣服。
這個家太破了,十四年裡他們光顧着找孩子,村裡其他家庭都蓋了磚房,有些甚至建了小别墅,而他們家還是土房。杜明俊懷疑,那件吊牌标價三百的衣服,都是他們咬牙花了血本才買得起的。
幾天後,他回到養父母家,一切都變了。
養父冷淡而沉默地坐在沙發上,招呼他坐下,說,他們無法生育,試了很多辦法也沒能懷上孩子。那時候他被人販子拐走,其實原本是要被砍掉手腳扔到大街上去乞讨的,可是他們看他可憐,才好心将他買了回去,并且當親生兒子培養至今。
養母端來他愛吃的海鮮和排骨,嫌棄地讓他把身上那件三百塊錢的老土衣服脫掉,并給他拿來幾件嶄新的千元潮牌衛衣,然後說工作她都打點好了,這幾天請假不妨礙轉正,還說給他在公司附近買了套房子,以後通勤隻要步行十分鐘。
養父對他說,一個人隻會有一對父母,讓他自己選。
傻子都知道該選誰。
可新聞已經報出去了,他不能讓自己在公衆面前變成一個沒有良心的人,于是他撕不開臉皮,隻能借口工作忙,說抽不出時間回去,每晚接到電話,他也随便糊弄兩句就挂掉。
他花了很久才重新安撫好養父母的心,而每天應付親生父母打卡似的電話也是心神疲憊。
他去警察局的時候遇見過另一個跟他經曆差不多的男生,也是被拐賣十幾年後找到了親生父母,他們留過聯系方式。
一天,他問那個男生選了親生父母還是養父母,男生卻給他發來一張自己和四個爸爸媽媽的合照。
杜明俊很奇怪,男生的親生父母和他的親生父母一樣,也是花光積蓄找孩子找了十幾年,如今窮得叮當響,隻會是兩個拖累。
男生卻生氣罵他,說那可是他的親生父母、找他找了十幾年的父母,怎麼可能是拖累?要不是他被拐走的時候年紀太小記不得家在哪裡,他肯定早就找回去了。現在,他就算是天天啃饅頭也一定會供養他們。
而問到他的養父母怎麼會心平氣和地和他的親生父母吃飯時,男生回答說,從人販子手裡買孩子本就是不對,他養父母也覺得虧欠他的親生父母,補償還來不及,又怎麼會橫眉冷對。
挂了電話,杜明俊感到深深的疑惑,可看到衣櫃裡那件三百塊錢的衣服,便什麼疑惑都沒了。
那男生是個傻子,可他杜明俊卻不傻。
杜明俊日益疲于應對親生父母的電話騷擾,然後不記得過了多久,他媽媽說他爸爸病了,想讓他請假回來看一眼。他沒辦法,嗯嗯答應,可卻沒有動身。電話再打來,他就說公司有事、沒他不行、得過幾天,或者說明天就到,然後在第二天講航班取消了,隻能再等等。
一直拖到有一天,又是警察打來電話,說他媽媽車禍去世了。
車禍那天,他說他當天晚上八點能到家,于是她媽媽七點就去了村外的馬路上等他,等到将近十二點,一輛超速的貨車經過,他媽媽命喪輪胎之下。
他心情沒什麼波瀾,回去奔喪,到家前一天,生病的爸爸受不住打擊,也離世了。
一個人的葬禮變成了兩個人的,他掉了幾滴眼淚,演了一場大孝子,心裡想的卻是,終于輕松了。
可現在,命喪車輪的媽媽又坐在了他身邊,身體破碎、鮮血淋漓。
“……你爸生病的那段日子,你總說馬上回家,所以我每天都去村口的路上等你。遠遠聽到車子的聲音,我就伸着脖子瞧,盼着是你回來了。可是我命薄,沒等到你回家就先走了,你聽到消息肯定傷心壞了吧?”
冷汗浸透了後背,杜明俊“嗯”了一聲。
“沒關系了,現在你終于可以回家了,你爸在家裡忙活呢,保證你一回去就有熱菜熱飯吃。”他媽媽笑着說,“對了,還沒問你呢,新娘子呢?她是個什麼樣的女孩兒?肯定很漂亮吧?”
不漂亮,普普通通,腦子倒是不錯,名牌大學畢業。
“你一定很喜歡她吧?”
不喜歡,但她爸是集團副總,他娶了她就能平步青雲。
“結婚前談了多久呀?”
談了半年,追人花了一年,那姑娘沒幾分姿色,譜子卻擺得挺大,追她可真有夠費勁的。
“怎麼不說話呀,成成?是不是媽媽這個樣子吓着你了?”杜明俊一直緊抿嘴唇不說話,血鬼有些慌張,低頭看着自己的身體,卻不知道該先捂住哪裡。
車再這麼開下去,就真快到家了。
杜明俊這輩子都不想再回那個破地方了,更别說現在那裡還有隻鬼在等他!
得穩住她。
對了,正好可以用她對付曲又蓮母子。
“沒有,能再見到媽媽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麼會害怕呢。”杜明俊扯出一個僵硬的笑,“但是後面那兩個人,他們要害我,我害怕他們。”
血鬼頓時松了一口氣:“沒事,有媽媽在,他們動不了。”
曲又蓮确實動不了,安全帶死活解不開來,她根本不知道這隻鬼是什麼時候出現在車上的,而她一個女人帶着孩子,又怎麼跟他們倆鬥呢?
她被騙了,她選錯了,她好後悔。
血鬼隻是把他們禁锢在後排,并沒有要處理掉他們的意思。
杜明俊着急得很,又說:“可是他們如果跟我們一起回家的話,我害怕他們會傷害你和爸爸,那小鬼可厲害了,我的伴郎就是被他殺死的!”
血鬼看向木偶娃娃,震驚之下還有點猶豫和懷疑。
“媽媽,”杜明俊推它最後一把,“不要讓他們打擾我們一家三口團聚,好不好?現在殺了他們,我們一起回家。”
團聚,回家。
血鬼喜笑顔開:“好,聽成成的。”
砰,血鬼一身的碎骨頭碎肉全部炸開,血塊飛濺到後排,一塊一塊地附着在曲又蓮母子身上。
“啊啊啊啊!!!!!”曲又蓮瘋狂尖叫。
那些血塊根本不是血塊,而是岩漿、是胃酸!她身體被碰到的每一塊地方全都像是被幾千度的鐵水焯燙一般,疼!無比的疼!疼到她恨不得現在就去死!
對,死了就不會疼了,她要死!!現在就去死!!!
“媽媽!”木偶娃娃大喊。
它張牙舞爪,将黏在曲又蓮身上的血塊全部扯掉,撕成碎片。
血鬼大怒,擰出一條碎骨做的長鞭,唰的貫穿木偶娃娃的大腦。木偶娃娃惡念飙升,渾身散發出黑色的霧氣,血口一張,咬碎骨鞭。
車内盈滿血霧和黑霧,杜明俊驚喜地發現血鬼全身心投入搏殺,已經放棄了對車子的控制,刹車有用了!
好機會,快跑!
他立馬跳下車,朝與家相反的方向飛奔。
快跑!趁她沒有發現!離開這裡!
“成成!”聳人的尖叫從身後傳來,“你去哪兒呀?來不及了,快回家!”
放屁,什麼來不及了!
“成成!”血鬼立馬放棄了曲又蓮母子,血塊湧出車外,一塊一塊追趕杜明俊,逐漸粘合出腿腳、身軀。
杜明俊根本不敢回頭看。
跑!快跑!
“成成,來不及了!”血鬼哭喊,“再不回家就真的來不及了!”
冷風灌進鼻腔,很久沒有鍛煉,杜明俊感覺肺快炸了。腳下忽然被什麼絆到,他一個踉跄,手機從口袋裡掉出來,可他根本沒打算撿,朝前不停地跑。
“成成!”血鬼追上了他,身體拆散成無數血塊将他整個包裹,“成成别跑了,我們回家。”
“不!!”杜明俊嘶吼,“你放開我、我不想死!”
杜明俊憤怒而絕望地質問她:“你不是我親媽嗎?你為什麼要害我?為什麼要把我帶到這個鬼地方來?你難道就看不出來我根本不想和你回去嗎?”
他分不清臉上的液體是他的眼淚還是他媽媽的血液,他拼命反抗:“你不是愛我的嗎?那你應該知道我去哪裡才能過上更好的生活啊!可你為什麼還要把我綁回家?”
一切、他今晚經曆的一切,肯定都是他媽媽的手筆!
“我、我沒有啊……”血鬼用全部的血肉擁抱自己的孩子,“我知道你不想回來和我們過苦日子,但是我們隻是想見見你呀!你不回來也沒關系,電話裡和我們說說話,我們也很開心……”
“滾!滾啊!”杜明俊一點都不相信。
鬼就是鬼,什麼父母兒子,全部不存在。血脈什麼的,最荒謬了,每個人的血抽出來都不過是紅色的水,有什麼不同?人生在世,唯有利益才是真的。
相連的血脈他看不見,衣服上三百和三千的标價才是真真切切!
“我這十年都在這條路上遊蕩,能看你一眼,已經很滿足了。我是你親媽,我隻是想讓你活命啊!我也不想帶你走!”血鬼哭訴着,把自己的真心捧至杜明俊面前,一顆血紅的、已經冰涼了十年的心髒。
“媽媽愛你的心從來沒有變過,但是,來不及了呀,成成……我們來不及回家了……”
“那就,跟媽媽一起留在這裡吧……”
杜明俊猩紅的雙眼望向布滿星星的天空。
多久沒見過這漫天的星星了?好像從被人販子帶走的那一天,他的星星就消失了。
血塊一點一點将杜明俊蠶食,最終,路面上,隻剩下一隻滿身破碎的血鬼。
一陣風吹來,血鬼随風消散。
不遠處,杜明俊掉落的手機上,紅色的倒計時“三、二、一”歸零,屏幕熄滅。
稍遠處,曲又蓮扯着孩子逃命,她滿身是血,衣服上已經看不出來半點白色。
“媽媽、媽媽,累!”孩子哭道。
曲又蓮瞬間崩潰了:“又鬧!你又鬧!你累我不累嗎!你那麼胖,我抱了你一晚上!我讓你下車你不下,害得我差點被鬼殺死!都怪你!你這個癟三!你就該被車撞死!你現在不死以後也會被抓進監獄!……”
曲又蓮無比癫狂地、用極盡惡毒的話辱罵自己的孩子,直到再也罵不動,無力地癱坐到地上,像一具抽離了魂魄的屍體,絕望地、睜着無神的眼睛,望向不知何處。
木偶娃娃哭着哭着,踮起腳尖,抱住媽媽的臉:“媽媽冷,安安不冷,媽媽累,安安不累,媽媽在車上不冷……”
曲又蓮眼珠動了下,“呵”,苦笑。
原來不是“媽媽,冷”,是“媽媽冷”嗎?怕她冷,所以不讓她下車,卻讓他們差點兒丢了性命。
曲又蓮緩緩抱住孩子,輕聲道:“不冷、不冷,有安安在,媽媽就不冷……”
呲——呲——
路上傳來老式大巴車的響動。
大路的盡頭,兩束車燈亮起,車子晃晃蕩蕩,走到曲又蓮身邊,停下。
陳舊的折疊門打開,售票員穿着制服,隻能看見個輪廓。
“上車嗎?”售票員聲音森冷。
曲又蓮仰頭,看了她良久:“上。”
她撐起身體,牽住孩子的手,到後排找了個空位,倒頭坐上去,閉上了眼睛。
坐在她旁邊的棉花人偶被打擾到,不悅地瞥她一眼,扭頭靠着窗戶接着睡。
大巴車起步,片刻後消失在頃州的道路上。
曲又蓮的口袋裡,手機上紅色的“回家”二字突然變成了倒計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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