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又蓮呼吸愈發沉重,她感覺她的心髒再差一點就會吐出來。
她努力讓自己說話的聲音顯得正常:“不好意思,麻煩讓我下車。”
售票員站起來,問她:“你到站了嗎?”
“對,到站了。”她大口大口地喘氣,呼吸聲比說話的聲音還大,可空氣好像就是灌不進肺裡。
恐懼在擠壓她的雙肺,她快窒息了。
售票員走進過道,面對曲又蓮。月光從一側照出她的半邊臉,紅白黑三種顔色在這巴掌大的弧面上進行了最濃烈的碰撞。
“你到站了嗎?”她又問。
曲又蓮不敢再看她,垂頭,深深彎下腰,抱住孩子、也抱住自己。眼淚大顆大顆掉下來,她緊閉雙眼:“嗯,到站了。”
“真的到站了嗎?”
這聲音極近,就貼在她面前。曲又蓮猛然睜眼,一雙濃烈扭曲的黑紅色五官距離她不過幾毫米。
“啊!!!!”她驚聲尖叫,接連後退,摔倒在最後一排正中間的棉花人偶身上。人形輪廓加上棉花那過分柔軟的觸感,叫人頭皮炸裂。
前一個棉花人偶還保持着轉腰探視的姿勢,曲又蓮回頭,另一雙漆黑的眸子又已貼在她眼前,鮮紅嘴唇一張一合:“真的到站了嗎?”
“啊啊啊啊!!!!!”曲又蓮崩潰抱頭,尖叫不歇。
“嗚嗚嗚、媽媽!媽媽!”木偶娃娃揉着眼睛哭鬧道,“安安困,安安要睡覺嗚嗚嗚嗚嗚……”
不管曲又蓮如何地尖叫,也不管孩子如何地哭鬧,全車人隻是這麼靜靜地看着他們,等她确認一個答案。
大巴車依然在颠簸,而車内的人直挺挺伸直脊背,分毫不動。
“真的到站了嗎?”所有人齊聲問。
曲又蓮趴跪在地上,胸口劇烈起伏:“我、我要下車、我要下車!!!!!啊啊啊!!!”
她忽然起身,尖叫着沖向售票員。
砰!售票員被撞倒,曲又蓮踩踏過它的身體,撲向車門。
砰砰砰!
“我要下車!開門啊!我要下車!!!”
任憑她如何敲打哭喊,車門紋絲不動。司機沉默地目視道路,連一個眼神都沒有分給她。
可其他人還在追問一個答案:“你真的到站了嗎?”
“到站了到站了!!我要下車!”曲又蓮喊道。
木偶娃娃雙目圓睜,稚嫩的童聲立即蓋過她的音量:“媽媽!沒有到站!安安困!安安還要再睡一會兒!”
啪!
響亮的巴掌落在木偶娃娃臉上。
車内瞬間靜得可怕。
曲又蓮頭發散亂,表情扭曲好似惡鬼:“你還要睡!你怎麼不幹脆死了算了!死了能睡一輩子,你倒是去死啊!我費勁巴拉想帶你活命,可你還要睡!你在醫院睡了一天還不夠嗎?你折騰我到現在還沒夠嗎?你今天睡了多久了?而我這一天閉過眼嗎!!!”
木偶娃娃呆住了。
棉花人偶陸續站起身,盯着門口的母子。
“媽媽……”木偶娃娃踮起腳尖,伸出短小的手臂抱住曲又蓮,努力忍住哭泣:“媽媽困,媽媽再睡一會兒,沒到站,不下車!”
曲又蓮扯開他,歇斯底裡:“我說到站了你沒聽懂嗎!我說到站了我要下車!!!”
砰砰砰!
她拼命砸門:“開門啊!我讓你們開門!!!”
“咯咯咯咯咯咯……”一車的棉花人偶爆發出怪異的嘲笑。
“你不記得家了,咯咯咯……”他們眼睛眯起來,笑成了彎彎的月牙。
“你不記得家了!”他們向她走來。
“你不記得家了!!!”尖銳的聲音如魔音入耳刺痛她的神經。
“我記得我記得!我要下車!我要回家!開門啊!!”
不過兩句話的功夫,曲又蓮已然被棉花人偶包圍。她的身體緊緊貼住車門,沒有一絲喘息的縫隙。
木偶娃娃矮小的身子擋在她和棉花人偶的腿間,售票員上半身前傾,制服碰到曲又蓮的襯衫,染上血鬼留下的血液。
她紅豔的嘴唇彎曲成最标準的微笑弧度,冷冷地吐息:“不記得家的人,就回不了家啦!”
“咯咯咯咯咯咯!!!”棉花人偶哄然大笑。
砰!
瞬間,數十支手臂同時穿透車門上的副窗,玻璃盡數碎裂。
細碎的玻璃渣粼粼反光,遍地灑落,在坑窪不平的馬路上留下一道閃亮的長痕,有鮮紅的液體點綴其上。
“咯咯咯咯咯!!”笑聲從車内傾瀉出來,肆意流蕩在這夜路上。
可突然,唰!伸出車外的手臂被齊面割斷。一道黑紅交織的影子從副窗中飛躍而出。
笑聲頓止,緊接着轉為憤怒的嘶吼。
砰、砰啪!木偶娃娃用身體護住了幾近暈厥的曲又蓮,肩胛和後腦着地,在慣性牽引下滑行了幾米才停下,肩胛被削平了一塊。早被染紅的襯衫上顔色更深,竟讓它看不出曲又蓮究竟傷在何處。
血液順着柏油路曲折凹陷的紋理流淌,曲又蓮感覺渾身都在疼,視力和聽力都變得模糊。她好像聽見了孩子在哭,可是她擡手,卻摸不到孩子在哪兒。
“安安……安安?”她低聲叫着,手在空氣中亂抓。
啪。一隻手牢牢握住了她。
曲又蓮睜大了眼。
這隻手精瘦、粗粝、比砂紙還要更粗糙。
“囡囡?”
一個模糊的影子在叫她。
路邊,一輛破舊不堪的三輪車距離她不到半米。
“囡囡,忍一忍,我扶你起來,我們回家。”
曾經,無數次在夢裡,這道聲音、這隻手,哄騙着她、引誘着她、斥責着她、詛咒着她,要把她拉進最深的地獄。
影子蹲下身子,曲又蓮看見了她黑色的、溝壑縱橫的臉,和黑洞一般空空如也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