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嘎吱——
三輪車的輪軸發出艱澀的響聲。
這是一段上坡路,影子有些力不從心,人早就站了起來,可車蹬得還是越來越慢。
曲又蓮蜷縮在小小的三輪車裡,身下墊了層軟布,隻能說不算太薄,讓她躺在裡面不至于硌得難受,但她仍然能感覺到胯骨下面有一塊不平整的凸起——那裡墊了塊木闆。
她摸到木闆的邊緣,坑窪的痕迹每一寸都和記憶裡重合。
木闆是從垃圾桶旁邊的一個破櫃子上拆下來的。
她清楚地記得那天,中考一模出成績,試卷上寫着糟糕無比的分數,前排男生送給她的玻璃挂件被班主任摔在地上。
啪,小小的珠子發出自它被制造出來後最響脆的聲音,然後碎開。
試卷緊緊攥在手心裡,被她特意留長的指甲割破。強烈的羞憤讓她稚嫩漂亮的臉蛋漲得通紅,她垂着頭,眼淚一顆接一顆砸在地上,一路從辦公室滴到校門口。
然後她坐上這輛三輪車,眼淚便都被車子兜住了。
曲又蓮的奶奶又矮又瘦,身體裡頭卻蓄藏着常年勞作積攢下來的力量,打人疼得厲害。曲又蓮數不清那天她挨了多少下打,反正第二天起來胳膊和後背都是青的。
打還不解氣,她奶奶松開三輪車手刹,像也松開了嘴門,責罵劈頭蓋臉往後面砸來。
她奶奶罵得激動,花白的頭發随風飛,因佝偻而高高拱起的背影幹枯瘦削,像個畸形的怪物。
曲又蓮一直哭,咬緊嘴唇,不發一言。縣城灰色的馬路上,聲聲責罵響亮,引路人側目,她偶爾忍不住的啜泣聲輕飄飄地藏在裡頭。
曲又蓮讨厭的東西很多,她讨厭老家灰撲撲的磚房,也讨厭這小小縣城裡脫了牆皮的破樓房。
那個年代,縣城居民樓大多是五層或六層。她家債台高築,根本買不起縣城的房,但為了方便她上學,爺爺奶奶還是在學校附近租了一套五六十平的小房子,在頂樓,下雨的時候總是漏水。
曲又蓮也讨厭滴不完的雨和總是潮濕得像河水的空氣。
還有,她同樣讨厭窗戶下面吵嚷的馬路,以及單元門口肮髒發臭的垃圾箱。
可她奶奶總去翻那幾個她看一眼就覺得惡心的垃圾桶,那裡會有塑料瓶子、有紙殼,就像是從河床碎石子裡淘到了金砂,每當那時候,她奶奶渾濁的淺灰色眼眸便會亮得驚人,一邊嘴上嫌棄扔東西的人不會過日子,一邊漾出笑臉對她說這些要用麻袋裝好,等收廢品的人來一起賣掉。
那天傍晚的夕陽是濃烈的桔紅色,夾雜了一些粉紫。她奶奶唾沫橫飛罵了她半程,然後突然停下了,再沒說過話。
但是,在看見垃圾桶旁邊的破櫃子時,她奶奶依舊發出了驚喜的呼聲,立馬停車跑過去,生怕晚一步就要被人搶走,腳步急促得整個人要向前栽倒。
三輪車很早就破了個洞,一開始是她爺爺奶奶覺得一個小洞不影響使用,修了也是浪費錢,後來洞越來越大,就變成了換一輛車要花那麼多錢,還不如湊合用用。
曲又蓮每天坐着這輛破三輪上下學,每每看見這個洞,便氣不打一處來,好像這是塗在她身上的、巨大、醜陋的墨點,她遭受的所有欺辱恥笑都來自于這個墨點,也因這個墨點而變得理所當然。
奶奶還是一邊念叨扔東西的人真不會過日子,一邊将破櫃子抱在懷裡急匆匆跑回來。
“囡囡,把書包拿開。”她高興道,遒勁枯瘦的雙臂一用力,櫃子便從拼合處四分五裂。她選了一塊最大的,鄭重地蓋在破洞上。
洞消失了,可那一刻,羞憤屈辱如突然噴發的火山岩漿,頃刻間摧毀了曲又蓮的理智。她瘋狂大叫、将書包狠狠砸到她奶奶身上,哭着跑回了自己的小房間,将她奶奶遠遠甩在身後。
洞被蓋住了,可是墨點更大了,将她吞沒。
她鎖住門,把臉埋進枕頭裡,聽見樓下有人喊她奶奶——
秀芳啊……
“秀芳啊,”
孫女回來啦?
“孫女回來啦?”
又逃課被老師罵了?
“又不說話不喊人呢?”
曲又蓮一震,猛地擡起頭,路邊一個胖老太樂呵呵朝她招手:“小蓮啊,回來啦,要不要來我家吃飯?”
類絲質的寶石藍壽衣在月光下反光,把胖老太圓乎乎的臉襯得又藍又白。她臉上打了粉,腮紅畫得重,嘴巴紅彤彤的,是以前殡儀館最流行的入殓妝容。
“不用啦。”影子替曲又蓮回道,她的身體凝實了許多,不再是虛無的霧狀,但仍是漆黑的顔色。
她笑着說:“我做了飯,就等她回來吃呢!”
胖老太卻說:“路上這麼久,肯定餓壞了,先來我家吃點東西墊一墊嘛。”
她面前出現了一桌好菜,插着三炷香的白米飯、紮了紅飄帶的豬頭、魚、豆腐、慈菇燒肉……
胖老太生前就愛笑,一笑起來就看不見眼睛,她朝曲又蓮招手:“小蓮啊,來吃嘛!”
“不用啦,”影子又說,“我怕她路上餓,也帶了飯。”
“囡囡,”影子回頭,對她說,“飯在你手邊看見了嗎?特地留給你的,你最喜歡的瘦肉、耳朵邊。我有個老顧客也喜歡吃這些,他今天來得晚,我都準備收攤了,他說要加價買這一盒,我硬是沒給,我跟他說這可是留給我孫女的,哈哈!”
“秀芳啊,好遠就聽見你在笑呢,這麼開心呀?”黑色壽衣的老太太坐在路邊數紙元寶。
“欸!孫女回來啦,肯定開心呀,哈哈!”
“喲,小蓮都長這麼大了!小蓮,還認不認識我呀?你以前總愛來我店裡買東西呢,指甲片指甲油還喜不喜歡?新進的貨,漂亮得很,來看看嗎?”
“不去啦,累一路了,先讓她回去吃個飯休息……”影子的身體越凝越實,顔色也越發濃黑。
曲又蓮聞到了焦糊的味道。
她打開盒飯,線椒炒的耳朵邊切得均勻,隻是一隻耳垂完整,明明确确在告訴她這隻耳朵不屬于豬。
瘦肉是和梅幹菜燒的,扣在米飯上,油亮的湯汁把米飯浸潤,異香撲鼻,顔色有些紅。
“出來前才熱過,放厚袋子裡捂着,還熱嗎?”影子問她。
還剩一丁點兒餘溫,和涼了沒區别。
“小蓮!走啊,去打電動,今天我請客!”
幾個學生身穿紅白色校服,在路邊興奮地朝曲又蓮揮手,書包上的挂件随他的動作叮當響。
他們的臉是空的,像是被橡皮擦擦去了五官。
曲又蓮看着他們靠近又遠去,遲緩地揮手回應:“啊,是……”
她想了想,可根本想不起來他們的名字,也不記得他們的長相。
“别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同學玩!”影子忽然嚴厲道。
曲又蓮呆呆的、慢慢放下手:“可他們是我的……”朋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