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嘉志盯着地上那把掃帚。
掃帚用曬幹了的蘆葦穗紮成,日日使用,原本光滑的黃色穗子早成了深褐色,稀稀拉拉地粘連成塊,真像浸過水似的,他的目光不由凝固起來。
半個月前,恰逢過年,堂弟一家回到村裡,娘便叫他帶着六歲的堂弟出門轉轉。
冬日的村莊一派蕭條,并沒有什麼可轉悠的地方,二人去到河邊,撞見了虎頭他們。
陸嘉志雖不喜這群小破孩兒,但看了眼身邊一臉百無聊賴的六歲孩童,他隻好帶着堂弟加入虎頭等人。
一群半大孩子很快玩得不知東南西北,人多雜亂。那時,不知是誰,也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忽然有人從背後推了他一把,失去重心的身體掙紮兩下,陸嘉志便“撲通”一聲掉進河裡。
臘月河水凍骨,他毫不意外地染上風寒,在床上足足昏睡了半個月。
直到上元節前才将将下得了地。
回過神來,陸嘉志把目光移向虎頭,終于開口:“是你推的?”
虎頭愣了愣:“什麼?”
春陽和煦,映在陸嘉志清潤的眉眼上,莫名透出幾分淩厲。
他又問了一遍:“那日在河邊,是你推我下去的?”
虎頭到底隻是一個十歲孩子,被他這架勢一唬,便有些發怵,但眼珠子轉了轉,又橫起來。
“是我又怎樣?我不過是跟你玩兒,誰知道你個病秧子那麼不禁碰!”
虎頭雙手叉腰,鼻孔撐得比牛大。
陸嘉志卻扯出一絲笑。
“你、你笑什麼?陸長生你倒是說啊,為什麼不跟我們玩了?”
車轱辘話說來說去還是這兩句,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們是多要好的夥伴呢。
陸嘉志收起笑,終是正色道:“你,管不着。”
虎頭:“……”
噎了半晌,又左右看了看,虎頭才确認這話真的是出自陸嘉志口中。這個從小跟在他屁股後面唯唯諾諾的病秧子,居然敢這樣對他說話?
其餘諸人也仿佛不敢置信般,安靜一瞬。
虎頭氣昏了頭,也覺得這小病秧子昏了頭,遂掄起黝黑結實的胳臂,要給他吃一頓教訓。
哪成想,他一拳剛出,陸嘉志便迅速用左臂一擋,同時伸出右手在他眼底一晃,虎頭隻覺肘部一緊,頓時動彈不得。
“啊!痛!”
随着一聲慘叫,虎頭被陸嘉志左腳絆倒,整個人以一個極其滑稽的姿勢摔趴在地。
其他孩子瞪圓了眼,也沒看清楚發生了什麼。但虎頭一向是村裡的孩子王,就沒有比他拳頭硬的,眼下……真是見了鬼了!
孩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瞬間四散逃開。
陸嘉志松開虎頭,氣定神閑地拍拍衣服上的灰。
上輩子爸媽車禍去世,自己僥幸撿回一條命,卻也留下不少後遺症,為了鍛煉身體,他每周都去學校附近的武館練武,這手擒拿術,倒還未生疏。
隻是這副身子骨孱弱,力氣也不大,手腕……着實有些發疼。
張虎頭趴在地上抽氣痛呼一陣,見陸嘉志半點都沒有搭理他的意思,竟慢慢紅了眼。
他狼狽起身,指着陸嘉志大罵:“你、你等着!我、我告訴我娘去!”
說罷,一邊嗷嗷大哭,一邊往家裡跑去。
……
—
見人跑了,陸嘉志也沒多想,撿起掃帚,一轉身,就見眼前杵着一名婦人。
婦人眉目很是清秀,但面色同其他村婦無異,微微發黃,略帶風霜。
是他娘,吳玉芝。
姐弟三人長相都随了娘,是村裡數一數二俊秀的娃兒。
“長生,怎麼了?虎頭又欺負你了嗎?”吳玉芝急急将兒子拉過來,上下打量着詢問道。
陸嘉志搖了搖腦袋:“娘,我沒事,虎頭沒有欺負我。”
親娘顯然不信,瞧了又瞧,确定他身上沒有磕着碰着,才将一顆吊着的心放下。
“那虎頭怎麼說是他推你?”她在廚房隐約聽見這些話,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才急忙放下手中的活兒出來,“那小子還好意思告他娘去,他娘要來了,我頭一個跟她說道說道!”
陸嘉志笑了,看着他娘,笃定地說:“真不是虎頭推我的,我也沒受欺負。”
那一日,掉進河裡之前,他下意識去尋虎頭,瞥見那娃兒和他之間還隔着兩個人,便知絕無可能是虎頭動的手。
吳玉芝看兒子病了這陣子,小臉都凹進去了,卻還這般乖巧懂事,一時既心疼又欣慰。她将孩子摟過來,溫聲哄道:“昨兒過節還剩了雞,晚上娘給你們焖雞吃,你這身子也得多補補。”
陸嘉志“哎”了一聲,高興地咂咂嘴。
一雙手輕輕拍撫他後背,傳遞着一種獨屬于母親的溫暖。這時,外頭傳來了歡笑聲,是爹帶着大姐和小妹從田裡回來,小妹的小短胳臂揮呀揮,沖着院裡奶聲奶氣地喊:“娘、哥哥,我們回來啦~”
母子倆聽見這話,都露出了笑容。
陸嘉志不由想,對于上輩子的他來說,這一切都遙遠而陌生,是隻有夢中才會出現的場景。
從頭開始就從頭開始罷。
能重活一次,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