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嘉志到底沒有打掃院子,陸爹一進院門,便自然而然地拿過他手中的掃帚,趕他進去。
“天冷,長生你吹不得風,趕快進屋歇着罷。”
杏花村地處江南以南,正月裡薄雪化了,冷一陣暖一陣,這幾天日頭大,剛好是春暖時日。
小陸擡手擋了擋日頭,深吸一口沒有一絲風的空氣,還是乖乖聽話,跟着姊妹們進了屋。
吳玉芝看丈夫拿着根掃帚,卻一臉傻笑樣兒,便呸他一口道:“天天笑天天笑,不就換了片新瓦,從去年樂呵到今年,也不嫌臊得慌。”
陸大川撓撓後腦勺,嘿嘿兩聲:“我這不是高興嘛。”
吳玉芝拿他沒辦法,隻好問:“累了吧?餓不餓?”
年節剛過,春耕未始,今兒陸大川去田裡也隻是除下雜草,活兒不重。此時聞言卻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累倒不覺得累,就是餓了。”
吳玉芝納悶:“不累怎會餓這麼快?早上可沒見你少吃。”
陸大川想了想,才恍然大悟道:“幹活哪有帶丫頭費神哩!”
原本他隻一個人出門,但大閨女卻提出要跟着去田裡走走,順便幫忙。陸大川還沒來得及感歎閨女的貼心,便有一個小人兒扒着他的腿不放,低頭一瞧,小女兒正眼巴巴地望着他,不用說,便知是纏着要人帶她一塊去。
吳玉芝聽了也笑:“也不知這丫頭性子像了誰,打會走路開始,就跟隻野猴兒似的到處瘋,拉都拉不住!”
見丈夫餓了,想來孩子們也餓了,晚上又得燒雞,吳玉芝趕緊回廚房繼續忙活。
陸大川又掃了眼那年前新蓋的規整無比的黑瓦屋頂,怎麼看怎麼舒坦,掃地都忍不住哼起小曲兒。
陸嘉志早回到了屋裡,趁着天光還亮,捧起一本舊書看。他的屋子離前院近,便将爹娘的談話全須全尾聽了去,聽到那不成調的曲子時,直接輕笑出聲。
幸虧他這副身子骨好了過來,去年豐收後,家裡才得以攢下一筆錢,不然這四方泥磚房還隻能是茅草蓋。
冬天漏風,夏天漏雨,别提多難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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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家現今攏共一家五口。
陸爹名叫陸大川,三十二歲,正值壯年,妻子吳玉芝整好三十,二人育有二女一子。
除了陸嘉志外,大女兒陸嘉茉,小名花妞,翻過年剛滿十三;小女兒陸嘉南,小名南南,年僅四歲。
村裡孩子大多跟虎頭一般,取名取賤,但陸大川不一樣,幾個孩子的大名,都是特地找的村裡的老秀才給起的,出自《楚辭》和《詩經》,好聽且有寓意。
之所以如此,蓋因陸大川本身就是識得一些字的,自是不願兒女取那等難聽的名兒。
陸家祖上曾在戰禍中淪為流民,險些沒餓死。因着新朝建立,江南西道這邊地廣人稀有地分,便随着南遷的人流至玉山鎮郊外安了家,如今雖不分地了,但幾代人積攢下來,傳到陸大川的老爹那一代,家中也有結結實實的三十畝地。
十畝桑地,十畝旱田,十畝水田,按理說收成不錯。
然而古代畢竟不同現代,此時生産力低下,水稻畝産大約兩石,也就一百二十斤左右,二十畝地種一季,一年能得二十石。
本朝二十稅一,交完稅餘十九石,均價六百文,可得約莫十一兩銀子。
收了稻,臨冬還能種油菜和蘿蔔。
十畝旱地則分别種了楊梅和枇杷。
這幾樣東西玉山鎮到處都是,物豐價賤,加起來一年也就七、八兩的進項。
桑田養蠶織布,收成倒算可觀,但大周實行兩稅法,秋稅糧、夏稅布,還得繳作為村裡四等自耕戶的戶稅,也隻能剩下個三兩銀子。
所以陸家一年下來,地裡總收入二十二兩。
陸老爹還會做些木工,家裡的一應家具都是自個兒打的,傳授給陸大川,父子倆做些手工活兒拿到鎮上賣,又能添幾兩銀子。
農家人自給自足,陸家人的日子在村裡原也算中上,因此早些年,陸老爹決定送一個兒子念書,最後挑了次子陸小川。如此盡管陸大川沒有機會讀書,但也跟着弟弟識得了一些字。
當然供養一名讀書人,不僅意味着少了一名勞動力,更意味着家中所有的進項都得往這上頭砸。
陸家便一直沒能存下多少家底。
即使老爹死前為兩個兒子分了家,陸大川得了所有田地——這是當年約定好了的,是他供弟弟念書應得的。
可從前陸嘉志常年吃藥補身,每年三分之一的銀錢要花在藥鋪,陸大川夫婦辛勞一年,一家子也僅能溫飽有餘。
陸嘉志剛穿過來的時候就算了算,算完忍不住心裡一驚。
大周近些年來風調雨順,朝廷的賦稅不算輕,農民的日子卻算不得苦,但,倘若有什麼天災人禍,收成驟減……
甚至戰亂,導緻有田無人、有人無田的境地,豈不是又要做回流民?
這樣的日子,莫說發家緻富,連穩妥都不能保障,毫無安全感可言。
上輩子他十分努力,為的就是能過上自在順心的生活。
這輩子自然也當如此。
更何況爹娘那般辛苦,他還有大姐和小妹,作為這個家未來的頂梁柱,必須得想點法子才行。
身處古代社會,階級嚴明,底層百姓小蝦兒似的于泥潭掙紮存活,遠不像現代那般出路衆多。
陸嘉志思來想去,唯有科舉一條路最合适。
他雖然不是文科生,卻不曾偏過科,加上讀了二十二年的書,成績一直名列前茅,總還是有些優勢的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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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嘉志盤算好了之後,并沒有跟家裡人直接說出心裡的想法。
一則是因為他初來乍到,對這個朝代和環境尚一知半解,操之過急不可取。
二則還是源于家中經濟狀況實在不寬裕,他不清楚爹娘會否同意,可也不想一下子給他們那麼大的心理負擔。
于是在他穿來的第五天,陸嘉志試探着跟爹娘說,他想識字。
“爹,教兒子識字可好?”
當時他神色無比誠懇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