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兒子的話,陸大川先是怔愣一瞬。
他從前倒是識得一些字,可過了這許多年,作為莊稼漢平時又用不上,記憶早已模糊了,硬要說,勉強能認不到一百個字罷。
自然教不了兒子。
随後又盯着兒子的臉看了半晌,見他目光堅定,十分認真,才開口問:“怎麼忽然要識字?”
陸嘉志倒不奇怪爹會這麼問。
且不說他們是農戶,古代孩童大多五、六歲開蒙,大族子弟隻會更早,可如今他已經滿九周歲,才說要識字,确實有點晚了。
陸嘉志當時答道:“兒子覺得識字好。”
陸大川點點頭,不可置否,又問:“長生,你可是想念書?”
此話一出,莫說兒子,妻子吳玉芝都驚訝地瞪大了眼。
陸嘉志想了想,卻搖搖頭。
陸大川不禁納悶:“你不想念書?”
陸嘉志又搖頭:“不是的爹,我暫時還沒想那麼遠,不曉得将來如何,目前……隻是想先識點字。”
陸大川聽罷,眸光閃爍幾下,面色卻同眼角的紋路一般幽深,沒再說什麼。
就在陸嘉志以為這事不成了,正思考着接下來該怎麼辦的時候,第二日,陸大川起了個大早,去村裡殺豬的人家買了五斤鮮豬肉、五斤臘肉,又到村長家要了兩小壇子酒,叫上陸嘉志一同去了趟老秀才家。
自此陸嘉志便開始跟着老秀才識字。
他手裡拿着的這本《千字文》,正是老秀才兩面牆的舊書之一。
時下的書籍都書楷書,又是繁體,一開始看得着實有些吃力,好在對他而言,并不難适應。
《千字文》已經學了三分之一,陸嘉志看着書上密密麻麻的字,陽光打在書頁上,漸漸地文字開始影影綽綽起來,他眼皮變得沉重,直至徹底阖上,睡了過去。
夢中還隐約聞到雞湯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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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裡人一年到頭見不了幾回葷腥,家家戶戶雖都養着雞,但殺來自家吃是萬萬舍不得的。
周人重視元節,祭祖的供桌上願意擺上最肥美的雞。
故而祭祖後,這隻雞會被制作得格外用心,虔誠地确保它的餘熱發揮到極緻。
走進廚房就聽到咕嘟咕嘟的響動,适才燒的一鍋水已經沸開,吳玉芝拿過一旁切好的厚片冬筍下到鍋裡,燙好撈起,過冷水瀝幹,然後放入昨日腌好的小半邊雞肉,先大火煸炒,再小火慢煎。
竈間的柴火源源不斷地燒着,雞肉塊煎得表皮金黃微焦,淡黃的瑩潤雞油不斷流出,發出“滋滋”聲響。
用八角、姜蔥等調料,還特意挖出孩子爹過年喝剩下的半罐黃酒,加了一小勺進去。
這是大丫頭花妞告訴她的,說是鎮上的食肆都這樣做,能去腥提香。
最後倒入筍片焖煮,待筍片完全吸飽鮮濃的雞汁,雞肉也裹上筍香,一道冬筍焖雞便可以起鍋了。
竈頭熱乎乎的,做好的菜放在上頭也不會很快涼掉。于是吳玉芝就着油鍋,幹脆利落地用雞血炒了一道黎蒿。
初春黎蒿多,随便摘一大把就夠一家子吃上幾頓。
外頭的父女幾人莫不都快被香哭了,衆人心知年節已過,吃過這頓豐盛的晚餐,下一次與肥雞再相會還不知猴年馬月,一時都有些坐不住。陸大川張羅着碗筷 ,花妞進了廚房幫忙,南南捧着比臉大的碗,直嚷着:“娘,我餓!”
陸嘉志自然也被香味勾得從睡夢中硬生生醒來。
早上吃了碗雜糧粥,外加兩個黑面饅頭,早就餓得不行。
母雞能下蛋,公雞又不能,是以村裡大多公雞都被骟了,也就成了所謂的“太監雞”,肉質更加細嫩緊實,配上咬一口甜脆出汁的肥厚冬筍。
實在是——香!
光是用香濃的湯汁澆雜糧飯,陸嘉志就感覺自己能吃兩大碗。
一頓飯畢,一家子吃得肚皮兒鼓鼓,渾身暖融融的,舒坦得眼睛都眯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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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天色已經完全黑沉下來。
十六的圓月被烏雲遮蓋,見不到一絲皎銀月光。
陸嘉志再次回到屋内,點了燈,準備再看會兒書。
直到此刻,說要找他娘來撐腰的虎頭都沒有再次出現。
陸嘉志并不怕虎頭告狀,也不怕他那在村裡性子數一數二潑辣的娘,在他看來虎頭還是小孩子,說到底這也是小孩子之間的打鬧,長輩總出面摻和,沒得叫别人看了笑話。
再說了,虎頭要說陸長生打了他,誰信呢?
便是他親娘,也隻會覺得這小破孩兒在說渾話。
但他心裡頭仍舊感到些許煩躁不安,書便有點看不進去。
陸嘉志索性滅了燈,躺回床上。
這具身子的容貌跟他上輩子幾乎一樣,而他從前身高也有一米八幾 ,這輩子不能是個矮冬瓜吧?
還是得多吃、多睡、多鍛煉,争取把身體養得更好。
帶着這種想法,陸嘉志再次入夢。
入睡時外頭靜谧一片,夜裡竟風起雲湧,第一場春雨,嘩啦啦地落了下來。
伴随一道電閃雷鳴,陸嘉志從夢中乍然驚醒。
他知道為什麼心裡老不踏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