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忙活許久,陸嘉志擡頭看了看天,隻見日頭即将來到頭頂。
陸嘉志趕忙把最後幾株幼苗插好,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又拍幹淨小妹的衣裳:“走,我們吃飯去。”
不想小丫頭抱住他胳臂,吧砸兩下嘴,仿佛不好意思似的小聲開口:“哥,我想吃棗兒。”
陸嘉志忍不住笑出聲,真是隻小饞蟲呐!
于是在生火熱了早上娘悶在鍋裡的饅頭和雜糧粥後,陸嘉志又拿長杆去前院敲了幾個青棗下來,蕩過清水,一起擺上桌。
青棗深秋成熟,二月已經差不多快過季,故而樹上的青棗個頭都不是很大,水份也不多。
但許是幹了半天活兒的緣故,兄妹倆都覺得這棗子格外清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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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活不用幹一整日,午時剛過,爹娘和大姐進門的聲響就将午憩中的陸嘉志喚醒。
這下小妹也有人看顧了。
他起身掬了一捧冷水洗臉,簡單拾掇一番,跟家裡人道了一聲,便背着書袋去往老秀才家。
常秀才單名一個“浔”,年近花甲,原是縣城人士,十八年前來到杏花村,定居了下來。
去年父子二人拜訪過後,因不是正式收學生,所以常秀才隻和他們約定好每月授課八次,每次半日,算是帶他識字,順便開蒙。
常秀才頭發和胡子都花白了,卻和村裡整日笑呵呵的老頭子不同,說好聽了是性情灑脫不羁,說難聽點,脾氣特别臭。
他對村裡人莫不都愛答不理的,不給半分好臉色。
且他無妻無子,獨來獨往,平日裡閑着沒事幹,唯一的消遣和愛好,約莫便是喝酒。
之所以會答應教陸嘉志識字,并非陸大川提的那兩壇子酒起的作用,而是因為——陸大川曾對常秀才有恩。
十八年前,那個冬天特别冷,積雪有半尺厚。陸大川從山裡拾了一捆柴火背回家,一路上莫說人,連鳥都見不着一隻,然而還沒回到村裡,冷不丁看見路邊躺着個人。
走近一瞧——那人臉朝地背朝天,寒冬臘月的穿得特别單薄,這樣躺在雪地裡沒多久就會凍死,或許……已經死了。
這下可把陸大川給吓壞了,當即放下柴火,把人翻過來,卻又被唬得連退三步。
隻見那張沾滿雪點子的臉烏青發黑,又一嘴污血,形如鬼魅。
這、這不會是什麼不幹不淨的東西罷!
但他到底生性純善,不是那等見死不救的人,隻好壯着膽子伸手過去一探。
還好,還有氣兒,是個活人。
許是因着渴極,直接抓了地上的雪來吃,才會磕出滿嘴血。
村裡沒大夫,雪地也不好推車。
陸大川那會兒隻十四歲,瘦猴兒似的半大少年,硬是将常浔杠在背上,咬着牙,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十裡地去找大夫。
常秀才終是撿回了一條命。
陸嘉志想,也許這就是常先生從沒有對他甩過臉子的原因。
這份恩,可是實實在在的救命之恩。
他聽娘親說過,十幾年前,爺爺帶着小叔去到常家,求指點功課,常秀才連話都沒聽完,就直接将人轟了出去。
啧,果真是脾氣相當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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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隻要考上了秀才,即可見官不跪、免除賦役,在稍微富庶的州縣,官府還會按時給他們發放一定的米糧。
所以,能考個秀才功名,也是極好的。
常秀才原在縣城還有一點家底,自被陸大川救過來後便變賣了,帶着積蓄遷居杏花村,加上官府的補貼和一些“外快”收入,足夠他一個人在村裡過上吃穿不愁的日子。
如此一住就是十八年。
常家的院子不大,隻兩間青磚瓦房,竹編的籬笆作牆,院門并沒有關上。
陸嘉志剛邁入院子,就聞到了濃濃的酒香。
果然,來開門的常秀才滿身酒氣,手中還拿着酒瓶子。
“小子來啦,”常秀才笑嘻嘻的,絲毫沒覺得白日買醉有何不妥,隻招呼道,“快進來罷。”
陸嘉志點點頭,喊了聲“先生”,便跟着進了門。
常秀才教他的内容并不多,準确來說,他就沒怎麼教他。
幸而陸嘉志也并非真正的蒙童,這些古代小學生學的内容,上輩子基本都學過。
他有自己的計劃。
作為一個穿越過來的現代人,他認為自己首要學的有兩點。
一是熟悉古文,讓自己的思維從現代文轉到文言文中,這跟學外語一樣,要把外語變得跟母語一樣純熟,需要費一番功夫。
二是練字,科舉考學跟現代的考試沒什麼區别,都是應試,每年有成千上萬名考生交出成千上萬份卷子,每張卷子在閱卷人眼前停留不過片刻,想要在瞬息之間抓住閱卷官的眼球,一手好字必不可少。
他從前不曾練過毛筆字,一開始寫出的字隻能勉強看出是字,離“形”、“神”、“意”之類的書法要求還差着十萬八千裡。
陸嘉志用不起好的筆墨紙硯,常秀才這裡自然也不會給他提供,他有的隻是一刀毛紙,和一支老秀才的舊毛筆。
但盡管如此,他還是練得很認真,也隻能認真地練。
今天是交功課的日子,陸嘉志從麻布袋裡拿出一卷最近練的字,攤開,雙手奉給常秀才。
哪想到,常秀才隻掃了一眼,半耷拉的眼皮便輕輕撩起,略帶驚訝地盯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