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嘉志被他盯得毛毛的,一時摸不着頭腦。
常秀才為人随性,卻意外寫得一手好字,筆下楷書中正古拙、健挺有力又不失灑脫變化,頗有“顔筋柳骨”之風。
小陸很是羨慕,光是這一點,就足以叫他尊老先生一生為師。
他臨摹的自然也是老秀才的字帖。
但二人之間的相處素來談不上拘謹,他于是厚着臉皮問:“先生看我做什麼?莫不是我的字已經很好看了?”
“醜、醜!”常秀才搖搖頭,毫不留情地點評道,“這般醜的字……”
一陣春風從窗外吹進來,拂過雜亂的小屋,留下一室尴尬。
陸嘉志不由歎了口氣:“學生愚鈍,讓先生見笑了。”
“那就對了,曉得謙虛還有救。”常秀才悶了一口酒,又從桌上抓了一把炒花生送進嘴裡,油手往皺巴巴的長衫上一抹,才繼續說着。
“這字嘛,依舊看不得,可進步很大,甚至稱得上是進步神速,啧啧。”
聽見這話,陸嘉志雙眼一下子亮起來,先前的不自信和郁悶一掃而光,笑開:“多謝先生誇獎!”
他知道自己的字有進步,卻沒想到能得個“進步神速”的評價,對于他一個寫習慣了硬筆字的人來說,無疑是天大的肯定。
常秀才沒搭理小蘿蔔頭的兀自傻樂,撚着那幾張毛紙看了又看,忽然眉頭一擰,問道:“小子,你會作畫?”
作畫……
陸嘉志一時愣住,下意識想否認。
然而對上常秀才那對酒氣氤氲的眼,卻莫名從裡頭看出了幾分銳利。
其實,上輩子他之所以會選擇測繪專業,一個重要原因便是他學過美術,素描和工筆畫都不錯,雖然專業早就多用信息技術作畫,但有繪畫功底還是會助益不少。
唉,看來姜還是老的辣啊,居然被看出來了。
想了想,陸嘉志才點點頭,又搖頭:“不算會,從前學生病着,待在家中日子煩悶,胡亂畫來打發時間罷了。”
說得可憐巴巴的,常秀才也沒什麼反應,隻“哦”了聲。
“作畫好,作畫好啊,”他喃喃道,“古來多少書畫俱佳的大家,寫字好的不一定能作畫好,作畫好而練得一手好字的,可比比皆是。”
書畫俱佳的大家……
陸嘉志不由想到曆史書上那些名家,諸如蘇東坡、黃庭堅、米芾、蔡京,四人并稱“宋四家”,無不是于書法和作畫之道皆有建樹的牛人。
繪畫需要長期訓練,從而掌握線條的運用,來控制自己畫出心中所想。說起來,臨摹字帖跟臨摹畫作也大差不大,通過練習也能娴熟掌握字體的結構和筆法。
難怪他練字頗有成效。
堅持下去,即便成不了書法大家,但寫一手好看的字肯定是夠的。
反正科舉考試,無需書法藝術,隻需好看的字。
—
看過字帖,該到檢查課業。
常秀才的開蒙授課總結起來就三樣:認字、自學、自學。
這半年來,主要教了《三字經》、《千字文》、《幼學瓊林》等三四本古代蒙童常用的書,這些也是多年前常浔自個兒的用書。開始時,他先是完整讀一遍,再囫囵講解一遍,接下來書便直接扔給陸嘉志,讓他不懂再問。
對此陸嘉志沒什麼意見。
師傅領進門,修行還得靠個人。不就是自學嘛,他已經自學了許多年,沒有半點不适應。
但常秀才的考校還是很嚴格的,也如同他本人的作風一般,突出一個出其不意的随性。
此刻,常秀才把毛紙往桌上一擱,撿起一粒花生米扔進嘴裡嚼着,開始提問:“那麼第一題,‘貧者地無立錐,富者田連阡陌’[1],下一句是什麼?”
陸嘉志幾乎不假思索,答道:“室如懸磬,言其甚窘;家無儋石,謂其極貧。”[2]
常秀才緊接着又抛出一題:“‘川流不息’[3],接下去。
陸嘉志便接着念:“‘淵澄取映。容止若思,言辭安定。笃初誠美,慎終宜令。榮業所基,籍甚無竟。’[4]”
常秀才喊了聲“停”,陸嘉志立刻停下,知道自己這題又過關了。
根據老秀才的做派,接下來他便會提高一點難度。
果然常秀才開口道:“‘狐假虎威,謂借勢而為惡;養虎贻患,謂留禍之在身’[5],以釋義答之。”
陸嘉志抿嘴思索了兩息,答:“狐假虎威,喻意憑借别人的威勢來做壞事;養虎贻患,意思是縱容敵人,等于給自己留下後患。”
“再來……”
“還有……”
“接題……”
陸嘉志越答越順溜,不但不出錯,還很是不急不徐、條理清晰,尚且稚嫩清脆的童聲聽得人十分悅耳。
常秀才終于點點頭,面露一點笑意,眼角的深褶都微微舒展開了。
“不錯。”他說話多時刻薄,卻也從不吝贊美之言,“看來你已然将這幾本書都吃透了,好記性,也好悟性,是個天賦不錯的。”
陸嘉志聽了這話,忍不住暗暗高興,死記硬背于他而言的确不算難事,這沒什麼值得炫耀的,但最近幾次上課,他已經很少從常先生口中聽到譏諷批評之語了,更多的是誇贊。
老秀才活了大半輩子,見多識廣,尋常不輕易誇人,連誇了他好幾次,還稱贊他有天賦,這意味着什麼?
但他克制住,面上仍是不驕不躁,再次道:“多謝先生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