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秀才看着他,笑容很快斂起,少有的嚴肅,問:“小子,你可知道我是什麼人?”
陸嘉志聞言疑惑,這也算考題嗎?
于是斟酌着道:“先生……是至道十五年的秀才公。”至道即是上一任皇帝的年号。
常秀才聽了這疑似拍馬屁的話,卻“哈”的一拍手。
“秀才公?秀才算個屁!”他呸了一口,撇着嘴說,“老夫呢,雖然吃過的鹽比你小子吃過的米還多,但這輩子頂多算個窩囊廢,罵你如何?誇你又如何?這些話連屁都不算。這做人呐,不必太過将旁人之言語放在心上。”
他目光炯炯,仿佛要将眼前之人洞穿:“你可記住了?”
陸嘉志胸口不由一震。
誠然他不在意,但客觀來說,老秀才這半年的教學不可謂不敷衍,畢竟除了一開始送去的吃食,節前陸大川又送了一車糧食過來。
陸嘉志不能不為爹的心意和家人的付出在意。
卻不想,真正的授課在這裡。
變成小孩後,他免不了也帶了點小孩心性,然而常先生寥寥數語,就點醒了他正有些飄飄然的心思。
如此良言,何嘗不能值千金?
他忙斂了斂領口,學着以前電視裡看過的那樣,端正又恭敬地給老秀才施了一禮:“學生明白了,多謝先生指點。”
看在老頭子眼中自然萬分滑稽,哈哈笑了。
“人小鬼大!”他笑眯眯地說,“好啦,老夫乏了,你且回去罷,至于日後嘛……每月過來四次即可。”
八次變四次?少了一半。
陸嘉志不解,便問:“為什麼?學生才學了這麼點不是麼?”
常秀才卻頭也不擡,反問道:“你父親如今可知曉你的學習狀況?”
陸大川并不懂念書之事,陸嘉志也習慣在一個安靜的環境裡獨立學習,父子倆平日裡很少主動交流這些事。
他隻好搖搖頭:“父親不知。”
常秀才卻揮揮手,像趕蒼蠅似的趕他,随後整個人攤在竹榻上,舉着酒瓶又喝了起來。
俨然是不耐煩再和他待了。
好吧,陸嘉志咂咂嘴,小老頭說一不二的,他也沒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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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臨出門前,老秀才良心發作,将陸嘉志喚住。
陸嘉志停下腳步,隻見常秀才朝書牆方向一指,道:“左下角第二層,從右往左第三格,《論語》、《孟子》,拿回去先看着罷,回頭過來給你講。”
屋舍内的陳設十分簡陋 ,唯一引人注目的便是占了兩面牆的書,用兩隻巨大的榆木櫃子裝着。
陸嘉志先是一怔,旋即歡喜起來——他有新書了!
當然這些也還是舊書,隻不過對陸嘉志而言是“新”的。
天知道他已經把那幾本蒙童讀物翻爛了,迫不及待想要汲取新知識。
同時,這也意味着,常先生覺着他這階段的學業過關了,可以進入下個階段,去接觸四書五經了。
這不算他驕傲吧,隻是客觀分析。
總之,陸嘉志按着指示,從書櫃裡抽出那兩本書籍,道過謝,便飛快開溜。
生怕慢點,常秀才就會反悔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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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來的時候,已見金烏西斜。
這個時辰,村裡人都忙着晚飯,各家各戶的炊煙袅袅升起,與天邊的紅霞相接。
村道上自然沒什麼人,靜悄悄的,隻偶爾幾聲犬吠。
陸嘉志迎着天邊那顆鹹鴨蛋回家,帶着餘溫的光線照在他身上,格外舒适。
他不禁微微眯起眼,将嘴巴努成圓形,便能看到金紅色的夕陽光彙成一束,仿佛能用嘴吸進去一樣。
這是小時候常愛玩的把戲,當時他還是個幼稚又愛天馬行空的小鬼,自覺這樣能夠吸收“日月精華”,樂此不疲。
就在陸小金魚沉醉式吸食日光時,視線裡出現一個融融的人影。
“長生啊,在這晃悠什麼?怎不回家吃飯?”來人嗓門很大,聲音大老遠就傳了過來。
原來是虎頭的娘,姓黎,他們姐弟都喊她黎嬸子。
陸嘉志走過去,跟她問了聲好,指指手上的書袋,說:“剛從常先生家回來。”
虎頭家吃飯早,黎氏隻是出來走走消食,見他這樣說便想起來了,扯着嘴角笑了笑:“哎喲,瞧瞧,陸家的小子就是有出息,還想着要識字,不像我們家虎頭,見天兒地淨會玩泥巴。”
陸嘉志垂着眼,盯着腳邊的石子,裝作聽不懂的樣子。
黎氏對着個小悶葫蘆叨了幾句也覺得沒勁兒,剛要走開,忽然又想起什麼,便吊起眼皮睨他,問:“你爹咋叫常秀才教你識字呢?你們陸家不也有個秀才公嗎?都說分家不分心,要教也該喊你親小叔來教才是!”
陸嘉志的小叔——陸小川,也是一名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