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是秀才不錯,然而,跟他們家似乎關系不大。
杏花村人人皆知,陸家兩兄弟是分了家各自過的。
這在村裡實屬稀罕事兒,畢竟這個時代宗祠文化鼎盛,個人需要依靠家庭,家庭還需要仰仗宗族,隻有族人之間有來有往、互幫互助,才能叫日子齊齊往上了走。
陸家流民起家,曆來人丁單薄,不是什麼枝繁葉茂的人家,到了陸大川這代,家中也隻兄弟兩人,還早早分了家,可不就稀奇得很麼?
但陸嘉志在夢中隐約聽到過兩三回,原來,他爹和小叔并非一母同胞的兄弟。
陸老爹原先的渾家在兒子未滿五歲時,就因病去了。
陸家有田有地,屋舍也大,在這種條件下,很快便有人給陸老爹牽橋搭線,讓他再娶個媳婦兒,說一個大男人帶着才丁點大的哥兒,家裡沒個女人怎麼行?可憐見的。
媒人嘴皮子利索,一番話說動了陸老爹,于是便續娶了鄰鄉的王家三娘。
又過一年,老二陸小川呱呱墜地。
作為繼母,王老太從前對陸大川談不上多好,也談不上壞,至少不曾傳出過什麼刻薄苛待繼子的風言風語。
所以說,因着不是同一個娘而分家,似乎不大說得過去。
再說了,陸大川比弟弟陸小川隻大六歲,陸老爹提出送一個兒子念書時,還是個半大孩子,原也是有競争機會一把的。盡管是地裡長大的泥巴娃子,可也曉得念書識字的好,這是一次機會,一次抓住了,便很可能會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的機會。
面對手心手背都是肉的兩個兒子,陸老爹挑人的方式十分公正——抓阄。
陸嘉志聽他娘說過,雖然他爹運氣不佳,抓阄的結果給小叔赢了,但他爹非但沒有怨言,反倒是貫徹了“長兄如父”的理念,當起半個爹,和他爺爺一塊拼了命地種地、做工,供小弟念書考學。
直至二人相繼成人,老爹去世,兄弟分家,陸大川都沒有停止供養弟弟和後娘。
一直供到陸小川考中秀才,才将将沒有繼續了。
那一年恰逢陸嘉志出生,他身子不好,險些沒活下來,一下給家裡增加了巨大的負擔。
不若陸大川興許還不會斷了對弟弟的供養。
—
由此陸嘉志認為,這兄弟倆之間該是沒什麼大矛盾的。
而且他爹是個土生土長的莊稼漢,性子憨厚樸實,從未說過小叔一家子一句不好。
不僅如此,爹對小叔一家感情非常深厚,深厚到……令人有些不可思議。
自他有記憶以來,每每秋收結束,爹都會裝上滿滿一車舂(碾)好的大白米,跋山涉水地運到位于縣城的小叔家。
就因着後娘一句:“鋪子裡賣的米我吃不慣,還是自個兒家裡種的米香。”
逢年過節也會揀了新鮮的肉菜、雞蛋送過去。
自是一個銅闆都不收。
分了家便是兩家人,當年他家分得全部田産也是約定好的公平之舉,沒有誰虧欠誰,爹本可以不用這樣做。
可他依舊年年如此。
哪怕娘對他這種菩薩行為頗有微詞,哪怕他們一家子的收入遠不如小叔家,東西送了出去,自家的日子吃緊不說,還讨不到半分好處。
他都隻是呵呵一笑,說都是自家親人,吃得好就好。
……
那麼,為什麼爺爺去世前,硬是撐着一口氣給兩兄弟分了家呢?
—
陸嘉志不甚清楚。
幼時夢中混沌,沒有仔細探究過,穿過來後,和小叔一家攏共就過年見了一面,王老太身體不好沒回來,當時沒覺出有什麼異樣,便也沒深想。
但黎氏這話一下子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小叔如今家在縣城,叫他過去跟他識字太麻煩,讓小叔過來教他那更是不可能。
是以他倒不是奇怪他爹為何不找秀才小叔,隻是兩家人的關系……看起來為何這般不鹹不淡的?
完全是他爹在倒貼。
當然,黎嬸子話裡話外的酸意,他也是聽得分明的。
自家的事,陸嘉志可不想和外人說個沒完,便道:“小叔忙 ,我爹不讓我叨擾他。”
可不就是大忙人?那陸家老二考中秀才後,不知怎地竟得了縣衙一名吏典的青眼,将閨女嫁給了這鄉下窮小子,之後老吏典更是将差事傳給了女婿,自個兒退了在家做老太爺。如此陸小川雖不能繼續考學了,但在衙門裡做着押司[1]的活兒,城裡也置辦起宅子,接了老娘過去享福,早就是泥腿子換了層皮子,成人上人了。
大夥兒也不清楚押司究竟是個什麼差事,但既然能在衙門當差,少說也算半個官老爺。
這是村裡人都知道的事,黎氏沒少拿來說嘴。
她還在不住地拿眼打量他的書袋,又堆出笑:“長生啊,得空了也過來教教我家虎頭呗,你倆一塊玩大的,你也曉得你虎頭哥坐不住,聽說念書識字能收收性子,嬸子給你糖吃呀。”
糖?陸嘉志聽見這話,差點笑出聲。
莫說她家翻不翻得出半塊糖,即便有,也會進了虎頭那饞蟲兒的肚裡。
虎頭家離陸家不過十幾步遠,條件卻差上許多,至今住的還是黃土夯的土坯房,茅草蓋。
虎頭家三代同堂,家裡十幾張吃飯的嘴,偏虎頭爹幾兄弟都是村裡出了名的懶漢。
别說讓孩子讀書識字,能吃飽飯都非易事。
陸嘉志又不是真的小孩子,哪會輕易給人占了便宜,虎頭從小給他吃的拳頭早就吃撐了。
眼見天色将晚,他便借機脫身:“黎嬸子,我走了,爹娘還在家等我開飯哈!”
說罷,揮揮手,拔腿就溜。
隐約還聽見黎氏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哎喲,瞧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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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中,村子慢慢變得熱鬧起來。
三三兩兩的村民搬來小木凳坐門外閑話家常,也有人如虎頭娘一般散步消食,見到陸嘉志背着一隻小半個人大的粗麻布袋路過,都笑呵呵地出聲喚他,或詢問,或調侃。
院門口的陸嘉茉一眼就瞧見了弟弟,快步走上來。
“怎地回來晚了?”茉姐兒拿過弟弟的書袋,問道。
陸嘉志笑着道:“常先生給我新書了,就耽擱了會兒。”
掂了掂手中書袋,果然沉實不少,陸嘉茉也笑了:“還好,晚飯剛做好,我們進去罷。”
陸嘉志點點頭。
動了半天腦子,早就餓了,急需娘親牌美食來補充能量。
尚未進門,屋裡傳出的香味就勾得他直欲流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