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家的飯桌就擺在堂屋,昏黃的燈光交織着黯紅的暮色,照出飯菜上面一層淡淡的油光,格外誘人。
晚飯的主食依舊是豆子、小米摻大米的雜糧飯。
吳玉芝在煮飯的空檔,想着眼下農忙,就挖了一勺過年熬的豬油加入面粉裡和好稀酥面,擀成面餅。
又切了蘿蔔絲拌好調料作餡,一張面餅一小勺餡,包好,按平,便可以下鍋,小火煎至兩面金黃。
陸嘉志夾起一塊色澤金黃的蘿蔔餅,吃得滿嘴油印,隻覺得外酥裡嫩、鮮香可口,忍不住贊道:“娘做的蘿蔔餅真香!”
其他人聞言紛紛夾來吃,也都覺得好吃得緊。
沒什麼比一家子吃得吧唧嘴更讓大廚感到滿足,吳玉芝夾起餅吃了一口,笑着道:“這回沒全用菜籽油煎,加了一點豬油,果真香哩。”
豬油确實是香,可村裡人一般舍不得用,炒菜都用菜籽油,畢竟遍地油菜田,不缺。吳玉芝早上吃過那個雞蛋後,就有點想通了,過日子嘛,吃都吃不好還怎麼過?
他們家又沒窮到那般田地!
陸嘉志不知道小小一枚雞蛋就讓他娘的思想發生了劇變,桌上還有一道臘肉炒黎蒿,臘肉雖然切得薄薄的,但跟黎蒿是絕配,好吃得不得了,他一門心思吃飯,幾下就幹了兩大碗雜糧飯。
小吃貨南南自然不落人後,吃了兩張蘿蔔餅,外加滿滿一碗飯下肚,肚皮鼓得快撐開了,還覺得有些不夠。
看見一家子吃得這麼好,吳玉芝面上卻浮現出一絲愁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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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吳玉芝在屋裡跟丈夫說悄悄話。
“臘肉就剩最後這麼一塊了,孩子們愛吃,趕明兒你去鎮上買點。”村裡也有養豬的,但不是時時都殺豬,殺了也大多拿到鎮上去賣,若想吃還得去鎮上趕集,能買到新鮮實惠的豬肉。
“好好好,我去便是。”陸大川半靠着榻,想了想又道,“都去鎮上了,幹脆去趟縣裡罷,家裡的香椿要出芽咧,小川和娘就好這口。”
吳玉芝見慣了丈夫這副樣子,仍是來氣,平日裡不好在孩子跟前發作,關上門還不能麼?
她啐了一口:“自家都沒吃夠,見天兒地就想着往外拿,娘?哼,你把人家當娘,人家可有把你當兒子?你那弟弟在衙門光是月銀就能拿五六兩銀子,裡裡外外油水又能撈十幾兩,可有給過咱們一個銅闆花?”
“不知道的還以為家裡出了個秀才公親戚多了不得,結果呢,那會兒蓋瓦片頂,你弟弟給介紹的那處瓦窯,還是個殺熟的,多收二百文,還是長生提醒我要貨比三家,才沒被騙了去。”
她是三個孩子的娘,深覺自己吃苦不打緊,但一想到孩子們受苦,心肝肺都揪起來,那可是整整二百文!
都夠買十幾斤豬肉了。
妻子一唠叨起來,陸大川就頭疼:“說這些作甚麼?小川又不是有意的,再說了,做買賣的都是人精子,哪個不黑心肝?”
想到兒子,陸大川擰着的眉頭又舒展開:“我們長生真是聰明。”
這點吳玉芝自然是認同的,臉色跟着好了點,但很快又長長地歎了口氣。
别看如今家裡有吃有穿的,這麼些年折騰下來,錢罐子裡就沒攢下過幾個錢。南丫頭還小先不說,長生身子才好不久,将來也不曉得能不能幹得了農活,而且她的兒子她清楚,性子沉穩,腦袋又靈光,村裡哪個娃娃比得上?吳玉芝見過兒子在屋裡看書的樣子,認真專注,一坐就是老半天,比她那小叔子還有讀書人的範兒,她心裡有個朦胧的念頭,想為兒子謀另一條出路。
還有花妞,一眨眼虛歲都十四了,村裡這個年紀的閨女都差不多該相看人家……
吳玉芝越想越發愁,轉過身去,卻見孩子爹已經仰着頭睡着,鼾聲微微飄了起來。
她靜默一刻,随後不動聲色地伸手,摸到男人胳肢窩下,那處皮子最細嫩不過。
狠擰了一把。
“哎哎!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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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嘉志睜開眼。
豎着耳朵聽了會兒,隻聽見四下一片靜谧。
也許是村裡的野貓兒叫春罷。如此想着,陸嘉志下了床,摸黑燃了燈,打開一半木窗,讓涼爽的夜風撲打在臉上。
因為睡得早,睡得沉,眼下算是睡醒一覺,神智分外清明,想要再次入睡恐怕不容易。
既如此,幹脆練字。
卷王還得從小培養。
娘在他屋裡放了小水桶,以他備不時之需。陸嘉志從桶裡舀了一碗清水,開始用毛筆沾了水在桌上練字。
練了約莫三刻鐘,方擱下筆,揉揉發酸的手腕,盯了一會兒桌面上逐漸幹涸的水漬,又從書袋抽出那兩卷“新書”。
書都發黃發舊了,看起來很有些年頭,但他一點也不排斥書頁間那股陳腐的書香氣。
陸嘉志愛不釋手地摸了又摸,才翻開來看。
掃了一遍,覺得内容還有些晦澀難懂,好在字他都能認全,那就試着先背下來。
随着低低的誦讀聲起,很快,《論語》第一章就讀了三遍。
陸嘉志将書阖上,先在腦裡過一遍,再翻開書核對,發現幾乎沒有出錯的地方。
太好了!
扭頭看向朗朗月色,陸嘉志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面上的笑意掩不住。
這副身子才九歲,一株初生的嫩芽,正是學習的最好年紀,跟他從前快三十了的青年身軀全然不同。
常年熬夜和為學業、生活所費的心神,讓他腦中像是結了層霧,多時沉重、渾噩,這是專屬于成年人的疲憊。
這種輕盈又清明的感覺,真的許多年未曾有過了。
這種幾乎過目不忘的本事,又回到了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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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家人慣來節儉,夜裡鮮有點燈的時候。
平民之家用的燈油基本是植物油,桐木煉的桐油品質好,但價格也高,故而村裡多用菜籽油、花生油或者豆油,其中豆油又略優于前兩者。
陸家點的便是豆油燈,不貴,就是油煙有點大,熏着人不怎麼舒服。
盡管如此,家裡人也很省,盡量緊着陸嘉志看書用。
陸嘉志慶幸自己沒有生在食不果腹的家庭,無需幹鑿壁偷光之類的雅事,當然他也是節儉的,若非實在睡不着也不會點燈夜讀。
他還得早睡長身體呢。
又背完一篇論語,他瞧着月移西天,估摸醜時将近,才後知後覺竟看了一個多時辰了。
趕緊吹了燈,摸黑收拾好書卷,爬回早已冰涼的窩。
涼得他忍不住一個哆嗦,将自己裹成一隻肥肥的蠶寶寶,密不透風的,方暖和起來。
直到這會兒,陸嘉志才有功夫細細琢磨傍晚黎嬸子的話。
莫名就想到年節時候。